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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牌故事新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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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5-11 17:16:08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明朝嘉靖年间。
初秋,天高云淡,阳光明媚。
衡阳城门口,两个公差正在张贴一张告示,吸引了过往行人。
“又要杀人了。”一个头戴白方巾秀才模样的男人说:“杀的还是两名女子。”
“嗯,告示上说,一个叫金花,一个叫金杉,大概还是两姐妹吧。”另一个穿短褂的男人搭讪道。
“老兄看告示也太不仔细了,她俩不同姓。”白方巾说:“你看,一个是胡氏金花,一个是岸婄氏金杉,怎么会是姐妹呢?”
“惭愧,我识字不多,献丑了。”短褂说:“怎么还有姓岸婄的?”
“岸婄不就是暗陪么。”旁边一个中年人插话道。
“何谓暗陪?”这下白方巾也不明白了。
“暗陪就是暗 娼。”中年人说:“这种女人最不要脸了,该杀!”
“对,暗 娼最不要脸。”白方巾说:“既欲为娼又不敢明来,真是又要当婊 子,又要立牌坊。就是一个两面人。”
“诸位说的不对,那个岸婄金杉是个倭寇。”一个贴告示的公差告诉大家。
“衡阳还有倭寇?”白方巾觉得有些奇怪。
“倭寇最鬼了,就是鬼子。”中年人说:“倭寇无恶不作,无孔不入。虽然主要骚扰沿海,有个把人潜入衡阳也不奇怪。”
“没见过倭寇长怎么样,这斩倭寇可一定要来看。”短褂说:“过了这个村,就没有这个店了。”
“倭寇有什么好看的?听说都是小矬子,罗圈腿。”中年人说:“不过那女倭寇长怎么样,倒是没听说过。”
“倭寇还有女的?真是奇事。”另一个穿黑布衫的说。
“倭寇也是人,是人就有男有女,谈何奇事。”旁边一个反驳道。
“听说那胡金花是贺总兵的外甥女,连她也要问斩?”又有人议论起来。
“这样一个千金女,绑赴法场时不知道会怎么样表演,一定好看。”这话题引起了众人的关心。
那个年代娱乐不多,爱看热闹的人不少,犯人出红差自然也是值得一看的热闹场景。如果出红差的是年轻女子,那就更有看头了。再如果出红差的一次是两名年轻女子,那看点就又增加了一倍。而这次要出红差的不但是两名年轻女子,而且还居然一个是外国人,一个是官家小姐,那简直就是衡阳城里百年不遇的盛事了。
所以,围过来看告示的人越来越多了。
那告示究竟是怎么回事,还须从几个月前的清明时节说起……


南岳衡山,山明水秀。
那一天正是清明佳节,桃红柳绿,春风拂面。山间小道上一行人正在踏青游春,走在中间的是衡阳总兵贺天霸的三公子贺三郎和他的表妹胡金花。管家贺成领着四个家丁簇拥着这一男一女。那胡金花今年刚好二十,尚未婚配,长得有几分姿色,并颇有心计。她一心想成为贺府的三少奶奶,对贺三郎频送秋波,这次游春也是她极力鼓动而成行的。无奈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。那贺三郎却是个花花公子,他并不愿意早早娶了这个心眼比自己多得多的表妹,被她拴住,妨碍自己沾花惹草,所以一直对她不冷不热。
“三郎哥,你看这一对蝴蝶多好看呀!”胡金花指着花丛间的蝴蝶对贺三郎说,却只见贺三郎的眼睛根本就没有朝她指的方向看,而是死死地盯着远处正向他们走来的一个青年女子。
那青年女子叫王玉环,年方十八,母亲早逝,父亲王志坚在戚继光帐下从军。清明出来给母亲扫墓,归途中遇上了贺三郎一行。贺三郎见王玉环面似桃花,相貌俊俏,被一身素衣素裙衬托得如出水芙蓉,楚楚动人。贺三郎立刻拦住了王玉环的去路,嬉皮笑脸地上前问道:
“请问姑娘,欲往何处?陪本公子一起游春如何?”说着贺三郎还动手想摸王玉环。
“让开!我不认识你。”王玉环拨开贺三郎的手,转身快步离去。贺三郎连忙紧紧追赶。胡金花见贺三郎不理睬自己,反而与那女子调情,十分气恼,也跟了上去。到一座小桥上,她赶到了贺三郎身边,不高兴地说:
“这等乡下女子,不识抬举,怎值得三郎哥动情?我们回去吧。”说着,就推了贺三郎一把。
那贺三郎正紧盯着王玉环追赶,猛不防被胡金花推了一把,脚下一踩空,竟从桥上跌落,掉进了深谷。贺成见公子坠崖,大吃一惊。自己作为管家,如何能脱得干系,贺总兵一定不能轻饶了。他跟随贺总兵多年,知道这位总兵老爷是杀人不眨眼的。于是赶紧说:
“表小姐这下闯大祸了,您赶紧回老家吧。我们几个下人也赶紧散伙,各自逃命去吧。”
“我闯什么祸了?害死三郎哥的凶手是她。”胡金花指着王玉环说:“你们赶快把她抓起来交给老爷,将她严办,替三郎哥报仇。”
“表小姐是说……”贺成还没有完全明白胡金花的意思。
“这还不明白?三郎哥是这女子推下悬崖的,你们都是证人,是不是?有谁说不是的吗?”胡金花连说明带威胁地对众人说。
“还不快去把那女子绑起来!”贺成领悟了胡金花的意思。命令家丁们说:“回去后老爷问起,大家都要按表小姐说的那样说,谁说错了谁就得掉脑袋,明白吗?”他觉得胡金花这主意虽然狠毒,倒也给自己和家丁们指了条出路,可以不必逃亡了。家丁们自然也都明白了,立刻追赶王玉环要拿她复命。
王玉环只顾往前跑,意在尽快摆脱那恶少,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。听见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,只道是贺三郎还在追赶,愈发加快了脚步。但是她不过是走得快些,哪里知道后面的家丁却是在拼命地追,所以不一会就被追上了。
家丁们掏出绳子,扭住王玉环就要捆绑。
王玉环身子一抖,挣脱了家丁,质问道:“你们凭什么绑人?”那王玉环虽是少女,但自幼随父习武,颇有武功,这几个家丁根本就绑不住她。
“你害死了我家公子,要绑你见官。”贺成说:“公子坠崖了。”
“什么?你家公子死了?这于我何干?”王玉环话虽这样说,但突然听说公子死了,心里也不免吃了一惊,那贺三郎虽然可恶,但恶不至死。大概是他为了追自己不小心失足坠崖,这倒真有点对不起他了,反正公子又不是自己害死的,去见了官说说清楚也好。想到这她就不再反抗了。说:“见官就见官,我也不怕跟你们走,见了官总能说清楚,也免得不清不白的。”
家丁们这才上前,拧住王玉环的胳膊,又准备捆绑了。
“我跟你们走就是了,绑我干什么?”王玉环虽然答应跟他们走,但是一个姑娘家家的,怎能随便被几个男人捆起来呢?她又一次挣脱了。
“这位妹子怕是误会了。”胡金花见状,笑咪咪上前地对王玉环说:“你既说不怕跟我们走,见了官总能说清楚,胸怀坦白,又何必怕绑呢?难道还真是心虚了不成。”
王玉环哪有胡金花这等心机,被她一捧又一激,立马双手向后一背,说:“本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斜,你们要绑就绑吧。”
家丁们把绳子搭在王玉环肩上,准备将她五花大绑。
“捆我的双手还不够,真要五花大绑呀?”王玉环又有些不愿意了。
“姑娘武功好,还是五花大绑踏实些。”胡金花说:“就先委屈一下吧。”
王玉环不再说什么,就听由他们随便绑了。
家丁们用绳子穿过王玉环的腋下,在胳膊上绕了几圈,捆上双手后又在她胸前打个交叉。捆得很紧,绳子深深地陷进肉里。
“哎呀,捆得也太紧了。”王玉环虽有武功,也觉得疼痛难忍。
“缚虎不得不紧,得罪了。”贺成说。
王玉环已经没有办法反抗了,被他们推推搡搡地押到总兵府。


贺总兵最近心里挺烦。
倭寇骚扰沿海已经多年,先前倒也没有他衡阳什么事。可是前不久,兵部却下了一道公文,要衡阳负责戚家军的军粮。连筹集到押运,都落到了这位衡阳总兵大人身上。虽然巡抚衙门也向衡阳府各县发文,令各县按分摊的数额筹粮交总兵府,可至今还未见哪个县交来军粮。即使各县把军粮都筹齐了,这押运的担子也是不轻呀。
朝廷其实也有难处,浙闽一带倭寇猖獗,东南糜烂,连年用兵,耗费巨大。不但当地军粮难筹,邻近各省也有被袭之忧。自古道:“湖广熟,天下足”,对朝廷来说,从衡阳府调粮自有其合理性。然而,对贺总兵来说,这就成为一件烦心事了。
“金花何在?”贺总兵身边的儿子三郎不争气,有事倒反而经常找胡金花那个外甥女商量。那胡金花聪明多智,有时比幕僚还更有办法。
“表小姐和少爷一起外出游春了。”下人回禀道。
真是漏屋偏逢连阴雨,贺总兵心里越烦,却越有坏消息传来。
过了一会,只见贺成气急败坏地跑进来说:“老爷,不好了。三少爷游衡山,坠下悬崖,怕是……”
“什么?”贺天霸一听,立刻如五雷轰顶,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,吼道:“还不快去寻找三郎!”
贺成闻听赶紧退下,急匆匆地带人去搜寻三公子。
这时,胡金花也进来了。
“舅舅,表哥被一女子推下悬崖,不知所踪,性命堪忧。”胡金花抽泣着说道。
“什么女子如此大胆,竟敢把三儿推下悬崖?”贺天霸愤然问道。
“那女子叫王玉环,武功了得。”胡金花说:“表哥向她问路,她却把表哥推下了悬崖。”
胡金花这个故事本来编得并不高明,要问路,家丁和管家都可以去问,根本用不着少爷亲自出马。就算是少爷出马,人家与你无冤无仇的,凭什么问个路就要推人下悬崖?贺天霸官至一方总兵,并不弱智,当然不会这样就轻易相信了。但此时贺天霸已经气昏了头,所以对胡金花的谎话也居然相信了一半。他问道:“那个王玉环现在何处?”
“凶犯已经就擒,现就在门外。”胡金花答道。
“还不带上来,本帅要亲自审问。”贺天霸吩咐道。
两个家丁立刻把王玉环带了上来。
贺天霸见那王玉环,确是个妙龄少女。被这么一绑,更显得英气焕发,有点女侠的样子。对刚才胡金花的话又增加了一分相信,已信了六分。
“绑着的姑娘,姓甚名谁?”贺天霸发问了。
“小女王玉环。”王玉环没有见过官,也不认识贺天霸,见总兵府像个大衙门,见贺天霸像个当官的样子,就认真地回答起来。
贺天霸吩咐胡金花做笔录。为了让王玉环回答问题时没有心理负担,他下令给她松绑。
“谢大人。”松绑后王玉环感觉胳膊一阵麻木,虽然酸痛,但毕竟轻松了。觉得这位老爷人还不错,回答问题果然更加随意而不假思索了。
“你今日可去过衡山?”贺天霸问。
“小女去过。”王玉环的回答部分证实了胡金花谎言:她在现场。贺天霸觉得胡金花的话已有七分可信了。
“你可曾习武?”贺天霸问。
“小女自幼随父习武,略知一二。”王玉环的回答又部分证实了胡金花谎言:她有武功。
“自幼习武却只称略知一二,为何这般谦虚?”贺天霸觉得王玉环果然问题不少,对胡金花的话相信八分了。
“大人面前,小女惶恐。”对这个问题王玉环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但却使贺天霸有九分相信了她就是凶手。
“那你为什么被绑起来?”贺天霸问。
“一人掉下悬崖,有人说是小女推的,要绑小女见官。”王玉环答道。
“多少人说是你推的?”贺天霸问。
“好几个人,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是小女。小女没法说清楚,就让他们绑了见官。”王玉环毕竟天真,这样的回答等于承认了有人证。
“那究竟是不是你推的?”贺天霸现在已经确认王玉环就是凶手,心想,这女孩够实诚的,这一问说不定自己就承认了。
“不是小女,若真的是小女,小女愿意招供。”王玉环诚实却并不傻,这种事自然不会承认。
贺天霸觉得事情已经清楚,她不承认也很正常,但不承认并不影响对事实的判断。就吩咐胡金花把笔录拿来,说:“那你就在上面签字画押,本帅没有对你刑讯逼供吧?”
“大人没有刑讯逼供。”王玉环看过笔录,觉得没有什么出入,就画了押还摁了手印。
胡金花接过笔录,又拿笔在上面点了几下后,递给了贺天霸。
贺天霸看罢,忽然脸色一变,喝道:“来人,把那女子绑起来,推出辕门斩首。”
立刻就有士兵上前,把王玉环又绑了起来。
王玉环刚才还以为贺天霸像个好官,怎么突然变成了凶神恶煞,还没有明白过来,就被五花大绑,推了出去。她这才觉得不好,连忙大喊:“民女冤枉!”
众士兵哪里管她喊叫,直接就将王玉环推出辕门,按跪在地。
两个士兵一边一个把住王玉环的肩头,另一个士兵揪住王玉环的头发往后拉,使她的脖子伸长。持刀的士兵用左手在王玉环后颈上拍打了几下,像是在寻找下刀的部位。
在百姓眼里,贺天霸的总兵府就是个阎王殿,平时都躲得远远的。今天总兵府门口绑了个姑娘,像是要杀头,倒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。
到了这个时候,王玉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斩首了,那可是天大的冤情呀!虽然被揪着头发抻着脖子喊话困难,但仍在最后时刻大喊:“冤枉呀!冤枉!”
“杀人总得有个说法,这姑娘到底怎么啦?”围观者中一个书生模样的说。
“这么年轻的姑娘就要处斩,看来是真有冤情。”另一个青年围观者说。
“这年头还是少管闲事为好,贺总兵谁惹得起呀。”一个年长的围观者说道。
围观的人议论纷纷,士兵们都权当听不见,那个持刀的士兵双手举起大刀,准备行刑。
“刀下留人!”有人大喊一声。
士兵们停止了行刑。回头一看,喊的那个人身穿官袍,正是衡山县知县黄伯贤。
“此女何罪?”黄伯贤问行刑的士兵。
“回禀大人,小的奉总兵大人之命斩杀此女,并不知她所犯何罪。”士兵答道。
“你等且暂停行刑,待本官见过总兵大人后再作处置。”黄伯贤说罢,就进了总兵府。


“总兵大人在上,下官黄伯贤有礼了。”见到贺总兵,黄知县先行施礼。
“黄知县来得正好,本帅正要问你军粮之事。”贺天霸本来就想向各县催军粮,见黄伯贤送上门来,立刻就说到正题。
“下官正为此事而来。”黄伯贤道:“敝县所摊五百担军粮,下官已然筹齐。本当即刻送上,但恐途中有失,想请总兵大人派些兵丁护送,以防不虞。”
“如此甚好,贵县辛苦了。”衡山县是第一个完成筹粮的县,有它带了头,其他县想必也不敢拖延。贺天霸暗想:你黄伯贤平日常与俺作对,今日倒也总算做了一件好事,就痛快地答应了,说:“本帅给你二十军士,随你回衡山县去运粮,如何?”
“谢过大人。”黄伯贤说:“下官还有一事,欲请教大人。”
“何事?只管说来。”因为黄伯贤今天表现不错,贺天霸对他也客气了起来。
“下官来时,见辕门口绑一女子,将要处斩,不知其犯何军规?”黄伯贤问道:“下官经过时,见她不顾斧钺加身,喊冤不止,莫非真有冤情。”
听黄伯贤这么一问,贺天霸知道一定是他叫停了行刑,否则这时王玉环的首级应该已经呈上。贺天霸刚才对黄伯贤有的那么一点好感立刻荡然无存了。
“说起此女,本帅恨不能寝其皮,食其肉。”贺天霸愤愤地说:“她今日在衡山,竟敢谋害犬子,将其推下悬崖,目前生死不明,想必凶多吉少。她死有余辜,何来冤情。”
“有这等事?衡山在敝县治下,下官有失察之罪。”黄伯贤先把这事情揽到自己的职权范围,以便据理力争。
“你的罪本帅来日也会追究,如何追究,却要看你自己了。”贺天霸开始不客气了。
那贺天霸仗着严嵩的势力,作威作福,称霸一方。而黄伯贤则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,尽量抵制贺天霸的那些霸道行为,使得贺天霸觉得黄伯贤十分碍手碍脚,欲除去而后快,无奈黄伯贤行事谨慎又颇得人心,想整治他还不好下手。现今黄伯贤又送上门来说出事地点在衡山县,自称有失察之罪,那就再好不过了,把他也一并带上吧。
“下官知罪。”黄伯贤道:“不过说这女子谋害公子,可有证据?毕竟人命关天呀!”
“现场多人,皆是人证,供状在此,可为物证。”贺天霸说罢,把刚才王玉环画过押的笔录给黄伯贤看。
黄伯贤接过来一看,见上面写着:
“问讯实录
官曰:松绑。
民曰:谢大人。
官曰:你今日可去过衡山?
民曰:小女去过。
官曰:你可曾习武?
民曰:小女自幼随父习武,略知一二。
官曰:自幼习武却只称略知一二,为何这般谦虚?
民曰:大人面前,小女惶恐。
官曰:那你为什么被绑起来?”
民曰:一人掉下悬崖,有人说是小女推的,要绑小女见官。
官曰:多少人说是你推的?
民曰:好几个人,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是小女。小女没法说清楚,就让他们绑了见官。
官曰:那究竟是不是你推的?
民曰:正是小女喏,真的是小女,小女愿意招供。
官曰:那你就在上面签字画押,本帅没有对你刑讯逼供吧?
民曰:大人没有刑讯逼供。”
记录人是胡金花,下面是王玉环的签字画押。
古代行文都没有标点。那个胡金花确实狡猾,仅仅在笔录上稍稍点了几下,就把关键的“不是小女,若真的是小女,小女愿意招供。”这句话的“不”字下添了一横看起来像个“正”字,“若”字旁加了个“口”成了个“喏”,就变成“正是小女喏,真的是小女,小女愿意招供。”把否认变成了承认。
黄伯贤见到王玉环时,确实不像经过刑讯逼供,这白纸黑字的供状,也看不出什么破绽。可是为什么那女子临刑时这般喊冤呢?黄伯贤百思不得其解。
贺天霸见黄伯贤还在思索,心想:你不是想管这事吗,那就依你所愿吧。他给黄伯贤挖了个坑。
“黄知县,此女非本帅麾下将士,直接斩首,于法倒也不甚相合。”贺天霸说:“既然事发于贵县,不如将此女交给贵县,上报有司,由贵县依大明律将其问斩,如何?”
黄伯贤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。他知道,多年来贺天霸之所以动不了自己,是因为既抓不到自己什么把柄,又有民心向着自己。如果无把柄和得民心这两张牌缺少其一,堂堂二品总兵早就把区区七品知县搞掉了。如今把王玉环推给了自己,如果凭着良心,据实断案,听贺天霸刚才的口气又是上报有司又是依大明律的,必然要抓自己什么把柄。如果顺了贺天霸的意,屈斩民女,则自己又会失去民心。两张牌将必失其一呀。
黄伯贤并不贪图官位,但有了这顶乌纱帽,多少还可以为衡山县的百姓遮风挡雨。所以一时不知怎么答复贺天霸了。
“贵县如不想插手此事,那本帅就自行处置了。杀子之仇,不共戴天。”见黄伯贤迟疑,贺天霸道:“传令,速将此女斩乞报来!”
“且慢!”黄伯贤本来就爱民如子,见事情急迫,来不及考虑后果了,先救下人再说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连忙说:“总兵大人刚才言之有理,此女并非军人,事发地又在敝县境内,下官当承接此案。”
“那就有劳贵县了。那犯女和二十名军士,都一起带走吧。”贺天霸说:“行刑那天,本帅要亲自监斩。”
“下官遵命,告辞。”黄伯贤很无奈,明知是个坑也只好往里跳了。
黄伯贤刚离开不久,贺成哭丧着脸回来了。
“报告老爷,三少爷遗体已经找到,仵作正在验尸。”贺成战战兢兢地禀报道。
“你快去衡山县,替本帅盯住黄伯贤老儿,一定不可轻饶了那凶手。”知道儿子死了,贺天霸恨恨地对贺成下了命令。


黄伯贤回到县衙,先把军粮的事办好,然后吩咐将王玉环带到后堂问话。
衙役带来王玉环,黄伯贤先吩咐替她松了绑。
“姑娘姓甚名谁,年龄几何?”黄伯贤开始问话了。
“回大人,小女王玉环,今年一十八岁。”王玉环答道。
“家住何处?家里还有何人?”黄伯贤问。
“家住县城东小巷。”王玉环答道。
“就你一个女子,独自居住?”黄伯贤有些好奇。
“小女自幼丧母,跟随父亲长大。家父王志坚,有些武艺,近年因闻倭寇侵扰,家父遂投身戚继光大人帐下效力,故而家里只剩小女一人独居。”王玉环说:“家父时有银两捎回,衣食尚亦无忧。”
听说王玉环的父亲在戚继光帐下效力,黄伯贤感到更不能冤枉她了。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,自己却在后方屈斩他们的亲人,岂不是寒了前线将士的心,等于帮助了倭寇?
“今日你可去了衡山?”黄伯贤一心要问明案情,立即进入了正题。
“今日清明,小女去衡山祭母,遇到一群人……”王玉环早就听说黄县令是个清官,今天又是他从刀下救下了自己,觉得应该能说得清楚了,不等黄伯贤再问,就把在衡山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。
“这么说,你并没有看见贺公子坠崖?”黄伯贤听罢,觉得王玉环的供述是可信的,就想把一些细节搞清楚。
“是的,当时他在后追,我在前跑,不知后面发生何事。”王玉环说:“他自己失足坠崖,也未可知。”
“自己失足坠崖”,这话提醒了黄伯贤。他初步做出了这样的推测:贺三郎只顾追赶,未注意脚下,自己失足坠崖,其他人怕担干系,就想拿王玉环当替罪羊,绑不住她就诱骗她束手就缚。这样的推测倒也合情合理。
虽然推测王玉环无罪,但毕竟只是推测,断案须要证据,须要落实,暂时还不能马上放了她。
“今日先问到此,此案还须进一步勘察。”黄伯贤说:“委屈姑娘先到牢里呆几天,本县当尽快查明真相,还你一个清白。”
“多谢大人,小女不委屈。”王玉环向黄伯贤磕头致谢。
有衙役上前,用铁链锁了王玉环,戴上手杻,带去牢房。
这时,贺成赶到了。
贺成奉贺天霸之命,带了总兵的令牌和相关材料,闯进了衡山县衙。
“犯女王玉环何在?”贺成问道。
“已经羁押。”黄伯贤淡淡地说。
“羁押何处?”贺成举着令牌道:“小的奉总兵大人将令,有监督之责。”
“既有令牌,可自去女监,本县恕不奉陪。”黄伯贤说罢,拂袖而去。
“大人且慢。”贺成说:“小人还奉命,带来此案的证词供述一等卷宗,请大人详察。贺公子已身亡,此女必须判斩立决,案子已经上报,三日后总兵大人要亲自监斩。”说着就把一包资料递给黄伯贤。
黄伯贤不再多说,接过卷宗就走。
贺成来到女监,又要往里闯。
“牢狱重地,闲人莫入。”禁婆见一男子擅闯,加以制止道。
“贺总兵令牌在此,要进去见犯女王玉环。”贺成晃了晃令牌,对禁婆道:“快带我去见她。”
禁婆不敢怠慢,带贺成去了丙字监。
衡阳府女监分甲乙丙三等。丙字监羁押候审或轻罪犯,只戴手杻。乙字监羁押重囚,戴十五斤枷。甲字监羁押死囚,戴二十五斤枷,并设匣床。贺成见去的是丙字监,甚为不满,指责道:
“王玉环乃是死囚,须入甲字监,何以入丙字监。”
“县台老爷吩咐,王玉环乃暂押待审,故而入丙字监。”禁婆回答道。
“岂有此理!此女害死总兵大人爱子,罪大恶极,总兵大人已令衡山县判其斩立决。”贺成喝道:“你等如此袒护,若惹总兵大人震怒,莫说你一个小小的禁婆,就是你们县尊,也吃罪不起呀!”
禁婆见他来头不小,口气更大,不免惶恐。道:“那依上差之意,该女当如何处置?”
“那还用说,自然是入甲字监,上匣床哦。”贺成道。
禁婆无奈,只得把王玉环带出来,重新收拾。
“这女子既是死囚,当另行装束关押。”禁婆对贺成说:“上差是男身,在此多有不便,请离开片刻,待老身把她收拾定当,再来督查不迟。”
“我可离开,你却不可枉法!”贺成说:“莫以为你在衡山县当差,就处处听那黄伯贤的,他这个知县能当几天,还得看我们老爷的脸色呢。”说罢,扬长而去。
禁婆把王玉环带到签押房中,让她坐下后说道:“这位姑娘,刚才你大概也已听见,既得罪了贺总兵,恐怕老爷也很难为你开脱了。老身无奈,要委曲你了。”
“婆婆不必为难,玉环既到此地,就听凭发落了。”王玉环说:“玉环自幼习武,体格强健,不怕牢狱之苦。”
“罪过呀罪过,姑娘有所不知。”禁婆说:“入了死囚牢,要钉二十斤重镣,戴二十五斤大枷,夜晚睡匣床,任凭是钢筋铁骨,也消受不起呀!”
王玉环听了,心里害怕,嘴上却说:“玉环命当如此,婆婆只管来吧。”
“那好,老身就得罪了。”禁婆说着,摘下下她的头饰,把那一头秀发打散,又取出一套红色粗布囚衣让王玉环换上。然后给王玉环锁上铁链,戴上手杻,钉上脚镣。
这时的王玉环,已是披头散发,罪衣罪裙,手铐脚镣,一副标准的女囚模样。然而这是才刚刚开始。
禁婆又叫两名女牢子抬过一面木枷,左右分开,叫王环仰起头来,把两个半圆拼合起来,卡住了王玉环的头。女牢子用铁钉把穿木和枷面钉在一起,王玉环的头被枷夹得紧紧的,她吃力地抬起双手,把着枷的前面。
那枷又厚又大,王玉环的手伸直了才勉强够到枷的边缘,再想伸就要被脖子上和脚上的铁链拖住,十分痛苦。这几十斤的刑具戴在身上,王玉环再有武功,也是连身子都直不起来,行走就更加困难了。
禁婆把王玉环押入甲字监,贺成验过,又吩咐道:“此女晚上须上匣床!”禁婆诺诺答应。贺成这才还算满意地回去向主子交差了。


禁婆虽然同情王玉环,但迫于贺成的威吓,天刚擦黑,就把王玉环带到了内室的匣床旁。
“姑娘,刚才那官爷的话你也听见了吧,那个贺总兵真是得罪不起呀。现在要委屈姑娘上匣床了。”禁婆指着匣床对王玉环道:“老身知道这很难受,所以等天一亮就给姑娘放下。”
王玉环看那匣床,不过是一块平板。和普通的板床相比,也就是多了些铁环锁链槽孔之类的。这时她已经戴着重枷,锁着铁链,在牢里只能坐着,根本不能躺下。心想:上匣床就上匣床吧,起码还是张床,可以躺着过夜,还能比扛大枷坐着过夜难受到哪里?就随声应道:“婆婆请便,玉环听从发落。”
禁婆扶着王玉环在匣床上躺好,将大枷从颈后的槽里插进去,玉环只觉得那枷卡着脖子,卡得喘不过气来,十分难受。
接着,禁婆用铁链在玉环的胸前缠了起来,铁链又沉又咯,玉环痛苦地挣扎抖动。禁婆说:“姑娘莫动,这是给你上滚肚索,胸呀、腰呀、腿呀都要缠上的,是很难受,可是你越动反而越难受。老身手上有数,会尽量松点的。”玉环知道那禁婆也是身不由己,就忍着不动,听凭铁链在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,她被完全固定在床上了。
禁婆又打开王玉环枷上的锁链,将她的双手从枷孔里抽出来,锁在床上的手杻上。说了声:“姑娘,又要得罪了。”就将她的长发向头顶梳拢,束了个马尾。然后拽住长发,穿过她头顶的铁环,用力紧拉。
这一拉,王玉环觉得头皮被拉得生疼,不由自主地叫道:“哎呀,好疼!”
“不好意思,姑娘忍忍,一会就好了。”禁婆说着,手轻了下来。她小心将玉环的头发在铁环上系好,又找了两个女牢子,抬出了一块钉满铁钉的盖板,三人一起动手,将盖板盖在匣床上面。
禁婆把王玉环安置定当,锁上牢门出去了。
王玉环现在领教到了匣床的厉害,那盖板把她从脖子往下的身子全都封住,只有枷面上的一颗脑袋露在外面。盖板上的钉子很长,钉尖差一点就触到身子,浑身一点都不能动弹,就连大气也没法喘一下了。好在那禁婆还手下留情,头发绑得不算很紧,脖子还能稍稍转动。
但是,躺在匣床上的王玉环没有绝望,从下午县太爷的后堂问话,她感觉到,县太爷是个好官,名不虚传,相信一定能还自己一个清白的,在这里就忍一时吧。
她一心期待着黄伯贤再次问话。
这时,黄伯贤已经回家了。

黄伯贤是衡山县十几万百姓的父母官,可是他自己家却只有一个女儿黄秀兰和一个义女李秋萍。
黄秀兰今年一十八岁,聪慧美貌,知书达理。李秋萍比她小一岁。二人虽然不是亲姐妹,但是彼此十分投缘,比亲姐妹还亲。
姐妹二人一起读书,一起游戏,还经常一起议论。有时议论起来,彼此观点不同,就会相互争论。
有一次,为了最喜欢什么花,姐妹俩就争论起来。
秋萍正在摆弄她那半块玉佩,这是秋萍心爱之物。
秀兰过来问道:“妹妹最喜欢什么花?”
“我最喜欢荷花,出于污泥而不染,最是高洁。”秋萍说。
“许多人都说荷花出于污泥而不染,我却有不同看法。”秀兰说:“看不起污泥是不对的,其实,正是污泥滋养了荷花,就像百姓养活了当官的一样。”
“我们就花论花,管他什么百姓什么当官的。爹爹不也是当官的吗?你看百姓有多拥护。”秋萍反问道:“那姐姐最喜欢什么花?”
“我最喜欢梅花,梅花在寒冬绽放,百花皆歇,唯梅独靓。”秀兰说:“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尘,依旧香如故。”
“姐姐把陆放翁的‘只有香如故’改成‘依旧香如故’,妙极了。”秋萍也佩服秀兰的见解。
类似这样的争论很多,说来也怪,这姐妹俩越争论反倒越亲热。
那天,姐妹二人又争论起什么来了。
“古今女子中间,何人可为楷模?”秀兰问了秋萍一个问题。
“关汉卿剧《窦娥冤》里的窦娥,爱憎分明,感天动地,堪称楷模。”秋萍想了想回答道。
“窦娥堪称奇女子,但尚不足为楷模。”秀兰另有不同的观点。
“窦娥为了婆婆,不惜自己含冤。赴法场而不屈,三桩誓愿,感天动地。还不足为楷模?”秋萍有些不解地反问道:“姐姐不也经常说如有需要,自己也愿意舍生取义吗?”
“窦娥的三桩誓愿,血飞白练为洁身,六月降雪为明冤,皆无不可。”秀兰说:“然大旱三年,将会有多少百姓受灾?就算为了惩恶,也总有其它办法吧。所以我以为这桩誓愿虽也令人同情,却不可为楷模。还是应以天下苍生为重呀!”
“姐姐事事以天下苍生为重,真不愧为青天大老爷的亲身闺女。”秋萍道:“那姐姐以为古今女子中间,何人可为楷模?”
“秀兰以为花木兰可为楷模。”秀兰答道。
“花木兰是武将,何以能作为你我文弱女子之楷模?”秋萍也提出了自己的异议。
“文武不同,其理相同。”秀兰解释道:“花木兰替父从军,是为孝。疆场建功,是为忠。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,而花木兰能集忠孝于一身,岂不是难得的楷模?”
“花木兰虽可称忠孝,却也可称不忠不孝。”秋萍道:“女扮男装,冒名顶替,是为违法,不可谓忠。征战在外,远离老父,不可谓孝。秋萍以为还是窦娥好些。”
“忠有大忠小忠之分,孝亦有大孝小孝之分……”秀兰还在争辩,黄伯贤进来了。
“两个闺女真是热闹,又在争辩什么了?”黄伯贤道:“说给爹爹听听。”
二人把刚才争辩的窦娥和花木兰与黄伯贤说了。黄伯贤叹道:“如今衡山县兴许也要出一个窦娥了。”
“哦,衡山县要出窦娥了,谁是窦娥?谁又是桃杌?”
“总兵大人贺天霸的公子坠崖,有个叫王玉环的女子在现场,被贺天霸指为凶手,令为父将其处斩。此案颇有疑点,如确系冤案,斩了此女,王玉环就是窦娥,为父就成桃杌了。”黄伯贤道:“更何况王玉环之父王志坚正在前方抗倭,屈斩其女,形同助敌,愧对家国呀!”
“爹爹是清官,案子既有疑点,假以时日,肯定能弄清的。”秋萍此话,倒并不是恭维,她一直对义父就十分崇拜。
“可是那贺天霸根本不给为父时间,三日后他就要亲自监斩。”黄伯贤说着,把卷宗往桌上一摊道:“这些材料都已经上报,那女子在总兵府倒确实招了。”
“贺天霸是出了名的蛮不讲理,那女子在总兵府肯定是屈打成招的。”秋萍道。
“可是那女子确未受刑,笔录上还有她的签字画押。所以为父说有疑点,不能肯定就是冤案。”黄伯贤说着,从案卷里找出了那张“问讯实录”。
黄秀兰端详着那张“问讯实录”,忽然间有所发现,对黄伯贤说:“果然是冤案,爹爹请看,上面有涂改之处。”
经秀兰一指,黄伯贤也发现了实录上的作弊,但当时王玉环究竟是怎么说的,还需要进一步核实。他决定亲自去监狱,连夜再审王玉环。


禁婆见县太爷夜访监狱,连忙掌灯出迎。问道:“大人到此,是为何事?”
“王玉环何在?”黄伯贤问。
“是今天来的那个姑娘吧,已在甲字监羁押。”禁婆道。
“谁让你把她关在甲字监的?”黄伯贤有些生气地责问:“不是吩咐过,此女乃暂押待审,应该入丙字监。”
“刚进来是关在丙字监,可是后来总兵府来了个官爷,凶得要命,拿着总兵令牌,一口一个总兵大人,强令小人把她转到甲字监。”禁婆委屈地说:“小人也没有办法呀。那官爷还说……”
“还说什么?”黄伯贤问。
“小人不敢说。”禁婆欲言又止。
“但说无妨。”黄伯贤道。
“官爷说,若惹总兵大人震怒,莫说你一个小小的禁婆,就是你们县尊,也吃罪不起呀!”禁婆把贺成的话学了一遍。
“如此,本县错怪你了。”黄伯贤道:“带本县去甲字监,我要见王玉环。”
禁婆不敢怠慢,立刻带黄伯贤进了甲字监。
一跨进牢房,黄伯贤就道:“王玉环,本县想问你几个问题。”
牢房里黑森森的,没有听到回答。
“王玉环,本县问你,为何不做声?”黄伯贤提高了音量,但还是没有听到回答。
王玉环本来就期待着黄伯贤的问话,怎会不回答呢。只是在这匣床上躺了一个时辰,脖子被卡得已经不能说话了。身子更不能动,想弄出点声来也不行。她心里着急,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禁婆有些害怕,把王玉环关在甲字监已经被县尊斥责了,还把她锁上匣床,还真不知道会招来什么处罚。但躲是躲不过去的,她鼓起勇气举着灯,说道:“小人无奈,遵总兵大人令将那姑娘上了匣床,此时恐已难以开口。”
黄伯贤顺着灯光看去,个人王玉环在匣床上只露出一个人头,一副难受的模样。立刻喝道:“还不赶紧将她放下!要轻一点。”
禁婆见县太爷没有指责自己,立刻上前,一阵忙活,小心翼翼地一道道将王玉环解开。
王玉环浑身如散了架一般,缓了好一阵才说道:“犯妇谢过大人,枷锁在身,不能行礼了。”
“你适才对老夫还自称小女,怎么突然改称犯妇了?”黄伯贤问。
“小女到了这里,这般装束,不是犯妇,也成犯妇了。”王玉环说的是实话,自从穿上囚衣戴上枷锁进了甲字监,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是犯人了。
“你尚未定罪,还是不称犯妇为好。”黄伯贤缓和了一下气氛,开门见山地问道“我且问你,那贺三郎真的不是你推下悬崖的?”
“小女岂敢对大人说谎,千真万确,不是小女所推。”王玉环说着,外面突然一个闪电,随即响起一声惊雷。王玉环顺势起誓道:“小女如有半句谎话,必遭天打五雷轰!”
“既非你推的贺三郎,却为何自己供认了?”黄伯贤想弄清楚在总兵府想不通的问题。
“小女没有供认呀。”王玉环有些奇怪:“大人何出此问?”
“在总兵府,总兵大人问是不是你推的,你是如何回答的?”黄伯贤问。
王玉环不知道县太爷为什么要这样问,就按照在总兵府的供词道:“当时小女答道:不是小女,若真的是小女,小女愿意招供。”
黄伯贤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,他和蔼地对王玉环说:“此案老夫已知其大概了,且委屈姑娘在此暂住,不日即可昭雪。”说着,又对禁婆道:“此女无罪,速将枷锁除去,更不得上匣床。”
“小人遵命。”禁婆一边给玉环开锁,一边问道:“只是倘若总兵府再要来人,小人如何应对?”
黄伯贤想了想道:“她暂且还在甲字监羁押,枷锁置于旁边,如总兵府来人,给她戴上以应付来人即可。”
“如总兵府人突然闯入,如何应对?”禁婆还是不放心。
王玉环既上过匣床,觉得戴个枷什么的已不算什么了,就说:“不必添麻烦了,还给小女戴上刑具为好。只要最终能昭雪,受点委屈又何妨。”
“就按本县的吩咐办,在狱中可不戴刑具。”外面又响起一声雷,黄伯贤忽然有了主意。
从监狱出来,黄伯贤觉得贺三郎一案的脉络已经清楚了:贺三郎带家丁衡山踏春,不慎失足坠崖。家丁怕回去后没法向贺总兵交代。恰好王玉环也在现场,就被绑了去顶罪。他们不但众口一词,而且篡改笔录,诬指王玉环。贺天霸丧子心痛,迁怒于王玉环,枉顾事实,仗势将她问成死罪,还威逼衡山县要三日后处斩。
回到家里,见两个千金都等着他没睡。黄伯贤道:“此案已基本查清,贺三郎确系自己失足坠崖,与那姑娘无关。为父明日就准备将她当堂开释。时辰不早,你们去休息吧,为父也累了。”
“那对贺总兵如何交代?”秀兰还是不太放心。
“贺总兵亲自审的王玉环,笔录作弊,他自己心里清楚。如今既已被为父看破,量他也只好承认事实。”黄伯贤道:“那贺总兵虽然霸道,还不至于一手遮天。况且海瑞海大人奉旨南巡,已到株洲,不日即来衡阳,他贺天霸也必有所顾忌。”
“姐姐,我们走吧,爹爹早已有成竹在胸。”秋萍说着,就拉着秀兰的手离开了。


姐妹俩回到自己的闺房,收拾收拾就熄灯上床睡觉了。
秋萍对义父十分放心,相信天下没有义父审不清的案子,很快就呼呼入睡。
秀兰却还是不放心。她觉得贺总兵不是讲理的人,官又比父亲大得多,怎能轻易服输。海大人虽说要来,可是三天后就要将玉环问斩呀,能及时赶得过来吗?她翻来覆去,越想越睡不着。她这么折腾,把旁边的秋萍也弄醒了。
“姐姐还未入睡,莫非有甚心事?”秋萍问道。
“姐姐是有心事,一怕那贺天霸蛮不讲理,二怕那海大人不能及时赶来。”秀兰对秋萍说出了自己的心事:“若真将那王玉环屈斩,不但坏了爹爹官声,还寒了抗倭将士之心。叫姐姐如何睡得着呀。”
“秋萍倒有一计,可以救玉环姐。”李秋萍忽然有了个打算。
“妹妹有何妙计,说来听听。”秋萍这么一说,引起了秀兰的兴趣。
“秋萍愿去牢房,把玉环姐换出来,来一个偷梁换柱。”秋萍颇为得意地问:“此计可妙否?”
“什么破计?”黄秀兰一听原来是这么个馊主意,问道:“王玉环出来了,你怎么办?”
“我就替她坐牢哦,真要杀头,我也替她哦。”秋萍道:“姐姐不是也知道秋萍愿以窦娥为楷模吗,既要做窦娥,还怕坐牢杀头乎?”
“别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了。”秀兰说:“你既然坐牢杀头都不怕,姐姐倒想让你做一件事,你可愿意?”
“什么事?只要是为了爹爹,为了救玉环姐,让我做什么都愿意。”秋萍回答得很干脆。
“明日天一亮,你就骑上快马,直奔株洲去见海大人,说明情况,请海大人尽快来到衡山县。”秀兰说:“株洲离此有百余里,一路马不停蹄会很辛苦的。你骑术好,当天应该可以赶到。”
“这等小事,妹妹保证当日赶到。”秋萍一口答应。
“那就赶紧睡吧,明日好赶路。”秋萍答应得如此有把握,秀兰的心也放下了一半。
第二天,黄知县先忙了一些杂事后,坐衙升堂,吩咐带王玉环。
随着一阵锁链声,王玉环被带上衡山县大堂。
才过了不到一天,那王玉环就好像变了一个人。黄伯贤昨天看到的王玉环,无论是被绑着在总兵府门口候斩,还是在道上押解,或者是松绑后跪在后堂,她都是那么地英姿飒爽,怎么看都像个女侠。昨夜牢里太暗,看不清她的模样。而眼前王玉环,一身罪衣罪裙,被大枷压得弯下了腰,蓬乱的长发半遮着脸,散落在枷面上。已完全是一个标准的女囚了。黄伯贤心想:不能再折磨这姑娘了。
“犯妇王玉环叩见知县大人。”王玉环跪下道。在公堂上,她觉得还是自称犯妇好些。
黄伯贤让衙役给王玉环去掉刑具后,当堂宣布:
“贺三郎衡山堕崖案,现已审明,乃一不幸事件,系死者不慎,失足跌落,与他人无关。王玉环无辜蒙冤,当堂开释。本县即具文上报,了结此案。”
放走王玉环,黄伯贤松了一口气,他又将这个案情前后梳理了一遍,想好了对贺天霸的说辞,然后端起笔,准备写个文案上报。
刚写到一半,贺成又来了。
“知县大人,我家公子的验尸结果已出来,仵作确认,三公子系被那女子推下悬崖。”说着,把一个卷宗递给黄伯贤:“奉总兵大人令,给贵县带来验尸材料,请过目。”
“是哪位仵作验的尸?”黄伯贤问道。听说贺三郎是被推下悬崖的,他暗吃一惊:难道自己的推测错了?
“材料上都有,贵县自己慢慢看吧。二日后法场上见。”贺成说罢,傲慢地走下堂。
黄伯贤打开卷宗一看,更加吃惊了。那验尸的仵作竟然就是衡山县最好的仵作刘大成。说他是最好的仵作,不但是因为他技术好,艺精心细,见微知著,从不出错。而且还因为他人品好,不贪钱财,不畏权势,从不作假。看来贺三郎失足跌落的判断是真错了。
黄伯贤坐不住了,他要立刻找到刘大成,把事情弄清楚。
贺成离开县衙后,也没有闲着,他径直去了女监。
“那王玉环在不在甲字监,上匣床了吗?”贺成边问禁婆,边往里闯。“我要进去看看。”
“回官爷,她昨夜上了匣床,现在自已放下。”禁婆道:“官爷是男身,以后女监是不能进了。”
“这是为何?”贺成问道。
“昨夜可闻雷声?”禁婆反问道。
“这么大的雷声,岂能不闻?”贺成不知道为什么禁婆问起这个,随口答道。
“昨夜惊雷,于女监前打落一片木块,其上竟有文字,疑是天书,故立于此。”禁婆说着,指着女监门口的一块木牌道:“官爷如若不信,小人也不敢拦阻,只是官爷以后遇何不测,千万莫怪小人。”
贺成见那木牌,有二尺来高,形状不整,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样子,上面还真的有几行字:
“下界众生听令,男女授受不亲。狂男敢入女监,必遭天神报应。”
贺成暗想,这种事情真假难辨,也只能宁可信其有。万一真的遭天神报应,差事是替总兵大人办的,倒霉的却是自己,还是不进去为好。但为了给主子有个交代,他想了想说:“既如此,天意不可违,就不进去了。但你必须将王玉环带出来给我一见,以证明其确系在甲字监。”
禁婆道:“这个自然,请官爷稍后片刻,待小人将她带出来就是了。”说着,禁婆转身进了女监。
不一会,禁婆带了一个身穿囚衣、披头散发、披枷带锁的年轻女子出来。对贺成说:“官爷请看,王玉环带到。”
贺成看了看那个女囚,散发遮住了半边脸,模样比昨天憔悴多了。他颇为得意地问道:“王玉环,还认识我吗?”
“你狐假虎威,仗势欺人,我就是变了鬼也饶不了你。”女囚忿忿道。
“好吧,我等着,过两天你就该变鬼了。”贺成觉得既然王玉环是从甲字监带出来的,说明禁婆确是遵照自己的咐办的,回去可以有个交代,就不再与她多计较。他对禁婆又嘱咐了几句,回总兵府复命去了。


黄伯贤找到刘大成,问起了贺三郎验尸的事。
黄伯贤和刘大成虽然地位不同,但是二人关系挺好。刘大成尊敬黄伯贤,觉得他是难得的清官,在他手下干活心情舒畅。黄伯贤赏识刘大成,经过他的验尸,曾帮助自己破了不少疑难案子。
“那贺三郎是你验的尸?”黄伯贤问。
“正是小人。”刘大成答。
“他是被人推下悬崖致死的?”黄伯贤接着问。
“尸体背后留有女子掌印,确实是被人推下悬崖致死。”刘大成答。
“这也能验出来?”黄伯贤虽然信息刘大成的技术,但对这么推一下都能验出,有些不解。问道:“即使能验出死者生前被推过,怎么就能肯定是推下悬崖呢?”
“是的。外力施与人体,总会留下印迹,过后逐渐消失。”刘大成答道。
“多少时间会消失?”黄伯贤又问。
“这要看外力大小,如若外力不大,过半个时辰印迹也就全部消失。但若人在施力后马上死亡,则血脉不通,印迹就留下不会消失。所以贺三公子是在被推后很快死亡的,尸体在悬崖下被发现,小人判断的被人推下悬崖致死肯定没错。”
黄伯贤无语了。有了验尸证据,失足的推断已不成立,王玉环不管怎么说也是嫌疑人。自己私放嫌犯,这罪名也不轻呀!怎么办呢?贺天霸肯定不依不饶的。
黄伯贤想到了弃官挂印潜逃,这样也许可以避祸,但这终究是下策。还是先与两个女儿商议商议吧,他急急忙忙赶回了家。
不料回家一看,室内空无一人,两个宝贝女儿一个也不见了。
黄伯贤正在焦急,禁婆气喘吁吁地跑来道:
“禀告大人,大小姐现在女监,要请大人过去,说是有要事。”
秀兰在女监?这是怎么回事呀。
清晨,秀兰虽然亲自目送秋萍上马北去,她的心却仍放不下。
黄伯贤升堂,黄秀兰就一直在屏后听着。当听到父亲胸有成竹地当堂释放王玉环时,她心里暗自高兴。可是不久,当听到贺成说仵作验尸证明贺三郎是被推下悬崖时,她的心也提到了悬崖。她断定贺成会去女监检查的。忽然想起昨夜秋萍说的偷梁换柱之计,就连忙赶在贺成前面跑去女监,让禁婆把自己弄成个女囚模样,冒充王玉环。禁婆本来就敬重黄县令,与秀兰配合默契,居然将贺成忽悠过去了。
贺成之所以那么容易被忽悠,这其中也有黄伯贤的功劳。昨天夜里的雷声启发了他,他料定坏事做得多的人一般都怕报应,就连夜叫人做了一块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木牌,吓唬住贺成,将他挡在了女监外面。
黄伯贤来到女监门口,见到那块木牌,暗自好笑。边迈步走进女监,边想:这东西也就吓唬吓唬坏人。老夫虽是男身,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,何惧之有。
秀兰坐在甲字监里,见父亲进来,就道:“那贺成被我哄走了,真悬。”
“多亏我闺女机灵。”见秀兰还戴着枷,黄伯贤心疼地道:“你怎么还戴着那枷,多沉呀!”
“婆婆要给女儿去掉,女儿不让。”秀兰说:“沉是有点沉,但玉环姐戴得,女儿怎么就戴不得?”
“好了好了,别任性了,还是去掉了好说话。”黄伯贤说着,就吩咐禁婆替秀兰将枷卸了。
“那个仵作是不是在做伪证?”秀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。
“为父认识那个仵作,叫刘大成,是个好人。”黄伯贤说:“他从来不做伪证。”
“可那贺天霸权大势大,保不齐刘大成禁不住威胁,被迫做了伪证也未可知。”秀兰还是不太相信。
“为父已亲访过刘大成,他确实没有做伪证。此案有些蹊跷,为父当再仔细研究案卷,或许可以发现什么。”黄伯贤道:“既然你已经骗过贺成,就不要再装了,随为父一起回家吧。”
“女儿还是暂时不回家为好。”秀兰拒绝了父亲,她要把这“王玉环”装到底。
“这是为什么?二日后王玉环就要斩首,难道你真的冒充她去法场?”黄伯贤隐隐觉察出了危机。
“正是。”秀兰道:“案情像现在这么僵着,两天怎么会有结果?贺天霸要监斩王玉环,你从哪里能变出个王玉环来?女儿既已当过一回王玉环,就不妨再当它两天。”
“那两天后,你岂不是要被绑赴法场,斩首示众了。”黄伯贤认真起来。
“不会的,爹爹放心。”秀兰道:“刚才忘告诉了,秋萍一早已经快马去株洲请海大人了,两天内海大人应该能赶到。”
“那万一海大人没赶到,你不就要人头落地了?”黄伯贤那里能放得下心,这秋萍又不是拿着圣旨去宣海大人的,谁能保证海瑞一定能及时赶到。
“那女儿也认命了。”秀兰刚才嘴上说海瑞能赶到,其实她心里也没有把握,只是让父亲宽心而已。“女儿常说要学花木兰,花木兰替父从军,其实也九死一生呀。要伸张正义,总会有牺牲,忠孝难以两全。爹爹以后有秋萍照顾,女儿九泉之下也能放心。”
“那你在这里要好自为之,为父会让禁婆照应的。”黄伯贤见秀兰意志坚定,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知道她已做好了各种准备。他自己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,就只好把禁婆叫来,关照了一阵,心事重重地一个人回去了。
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,秀兰心里也感到一阵苍凉。她独自坐在牢里,左顾右盼,看到了那副大枷,忽然又想起了什么。喊道:“婆婆请来一下,秀兰,不,玉环有话要说。”
“大小姐有何吩咐?”禁婆一听大小姐,连忙应承,进了牢房。
“麻烦婆婆把这枷还给玉环戴上。”秀兰说。
“使不得,使不得呀。”禁婆说:“折煞老身了。适才给大小姐戴枷,是为了应付那总兵府的人,只戴一会儿。大小姐千金之躯,怎能扛这面重枷呀。”
“既到此,扛得动要扛,扛不动也要扛。”秀兰说:“哪有不戴枷的死囚呀?”
“大小姐不是死囚。老爷刚吩咐过,要老身好好照顾大小姐的。”禁婆还是不敢给秀兰戴枷。
“老爷有没有吩咐过,让你要听我的?”秀兰问。
“回大小姐,老爷是吩咐过。”禁婆据实回答。
“这就是了,还不快给我戴上。”秀兰是命令的口气,不容禁婆违抗。禁婆无奈,小心翼翼地把大枷套到秀兰的秀脖上,秀兰配合地将双手伸进枷孔,禁婆用铁链锁好,又将枷扶了扶正。问道:“沉不沉?要不还是卸掉吧。”
黄秀兰这么娇嫩的身子戴上这面大枷,自然是十分难受。可是她想到父亲目前的险恶处境,咬了咬牙对禁婆说:“还好,不算沉。你现在没事了,出去吧,有事还会叫你。”
禁婆诺诺而退,边走边说:“大小姐千万不要死扛,受不了就赶紧说,老身随时听候使唤。”


胡金花这两天心里很烦。
表哥死了,做贺府三少奶奶的美梦破灭,已经够烦了。而且这个美梦还是自己亲手给推破的,心里就更窝囊了。这件事还必须瞒着舅舅,这就好像在刀尖上行走。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绑了个王玉环来顶罪,本来供词也改得十分巧妙,把她当场斩了也就算完事。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,让黄伯贤把事情给弄复杂了。幸亏舅舅有魄力,逼着黄伯贤三日后斩掉王玉环,大不了就再等三天吧。可刚才又听说那黄伯贤居然把王玉环给放了,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。
看见贺成回来,胡金花知道他刚才是去衡山县办事的,就赶紧上迎前。
“刚从衡山县回来?”胡金花问。
“是的,我送材料去了,顺便还去了趟女监。”贺成说。
“那王玉环还关在衡山县女监吧?”听贺成说去了女监,胡金花关心的主要就是这个。
“没错,那王玉环还在女监关着。”贺成说。
“你亲眼所见?”胡金花还是不太放心。
“当然是亲眼所见。”贺成绘声绘色地说:“王玉环现在可狼狈呢,穿一身罪衣罪裙,披头散发的,扛着一面大枷,手上脚上都锁着铁链,听禁婆说她昨夜已经上了匣床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胡金花说:“这里许多人在传说黄伯贤把王玉环放了,看来这是谣言。”
黄伯贤是在公堂释放王玉环的。当时他以为案情已经清楚,不怕将事情公开。如果不是贺成先告诉他仵作的验尸结果,他原本是准备把案情已审结、王玉环已释放的事告诉贺成的。想不到贺三郎还真的不是自己失足,他也就不能对贺成说这些了。但释放王玉环是公开的,在衡山县很快传开,接着就传到衡阳府,胡金花自然也有所耳闻。反倒是在衡山县的贺成忙着赶路办事,没有顾得去听传闻,还不知道这信息。
“要是这么说,很可能真的有问题。”贺成听到有传释放王玉环的事,回想起刚才见过的那个“王玉环”,感觉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,好像那个女囚有点不像昨天的王玉环。
“什么?你是说有问题?”胡金花也警觉了起来。
“是的,我怎么觉得那个王玉环有可能是假的。”贺成说:“她的身材长相倒还是那样,可是她的做派和说话好像和昨天的那个王玉环有点不一样。”
“我当是什么事了。只要身材长相没变,那就还是这个人。”胡金花这下反而放心了。她说:“你想想,一个人进了牢房,戴了刑具,睡了匣床,那做派和说话还能不变吗?”
“表小姐说的是,看来是我多心了。小人告退。”贺成说着,离开胡金花,去向贺天霸回话了。
贺天霸也听说黄伯贤放了王玉环,还有人来禀报说看见王玉环已经女扮男装出城往东去了。见贺成回来,就对他下令:“王玉环女扮男装跑了,你认识她,立即带四名武功好一点的家丁,出东门去追她。”
“王玉环还在衡山县牢里,我刚才还亲眼看见的。”经过胡金花的指点,贺成现在相信今天看到的就是王玉环了。
“她还在牢里就最好了。”贺天霸现在也无法判断哪个消息是真的,但他毕竟是带兵的总兵,立刻做了两手准备。根据贺成的说法,他命一名把总带五十名士兵,把衡山县女监团团围住,任何人进出都必须认真检查。然后,他又派贺成带人往东去追。
“回老爷,真要是王玉环逃跑,四名家丁恐怕追不回来。”贺成为难地说:“那王玉环武艺高强,昨天我也是带四名家丁,根本拿不住她。”
“那昨天你们怎么把她绑的?”贺天霸有些不解。
“昨天是后来表小姐哄住了她,她不反抗了,束手让我们绑的。”贺成说。
这时,胡金花过来了,说道:“舅舅,贺成他们四个人真的不是那王玉环对手,就给他十个人,让他快去追吧。”
胡金花和王玉环本来无冤无仇,陷害玉环只是为了给自己顶罪。只要衡山县的女监里有一个女囚叫王玉环的,这就够了,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。所以,胡金花对舅舅兵围衡山县女监的安排十分满意,至于贺成能否追回那个据说是跑了的王玉环,其实都无所谓。她怕贺成说漏了嘴,赶紧想法将他打发走。
“罢了,你就带十个人去吧。要快,她恐怕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。”贺天霸说:“要是十几条壮汉还拿不住一个女子,你们也就别回来了。”
贺成退下,赶紧点了十名家丁骑马出东门去追王玉环了。
王玉环真的女扮男装出了东门。
王玉环十分感激黄县令,她觉得贺天霸一定还会找自己的麻烦,这里是不能再呆了。她决定去找父亲,也投到戚大人帐下,当名女兵,抗击倭寇。所以她一回家就匆匆收拾行装。为了路上方便,换了男装,还带上平日习武的一口剑。那副模样,真像一名英俊武生。
贺成一行快马加鞭追赶,自然比徒步的玉环要快许多,本来在傍晚时分已追上了她。可是他们却没有注意道旁行走的那个小伙子,在王玉环身边留下一片尘土就跑到前面去了。
到了前面一家小客栈,天已擦黑。贺成他们也人困马乏了,就在那客栈歇脚。他们要了些酒菜,围着两张桌子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。
过了大约半个时辰,已是掌灯时分,王玉环也来到这家客栈,进去投宿。
不知是因为光线暗还是已经喝得醉醺醺,贺成没有认出王玉环。
王玉环却认出了贺成,她不知道这伙人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,但与他们在一起肯定不会是好事,所以赶紧退了出来。
这一进一退反倒引起了贺成的注意,天已黑了,附近又没有其他客栈,怎么会有人进了客栈又马上退出呢?醉眼朦胧中他认出了来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王玉环。贺成立刻招呼家丁们,在客栈门口把王玉环围住。
“她就是总兵爷要拿的逃犯王玉环,把她捆了!”借着酒劲又仗着人多,贺成的底气又足了起来。
王玉环见状,立刻拔剑自卫。十几个人在小客栈门口打成一团。
王玉环虽然武艺不错,但毕竟在狱中戴刑具睡匣床,走了一路又累又饿,独自拼打十几个人逐渐感到体力不支,一不留神被打倒在地。
家丁们掏出绳子,准备捆绑了。


就在贺成指挥家丁准备捆绑王玉环的时候,突然一个黑影闪出,用一柄刀将家丁驱散,救起王玉环。
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,但那人身手确实与众不同。王玉环见来了帮手,顿时精神焕发,一跃而起,又与家丁们搏斗起来。二人强强联手,把家丁们打得落荒而逃,马匹都扔下顾不得了。王玉环与那黑影也不追赶。
“多谢壮士出手相救,敢问尊姓大名。”王玉环十分感激那个黑影。
“十几个打一个,不合江湖规矩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何必言谢。”黑影说:“不知这些是什么人,为何要以多欺少?”
王玉环将这两天的经过详详细细都告诉了黑影。
“原来你还是个女子!真不简单。”黑影道:“此地不可久留,这里有现成的马匹,既然你欲东去,我要西行,不如就此分手,各自骑他们的马走吧。”
“我们只骑走两匹马,他们会不会骑了剩下的马再追来?”王玉环有些担心,她俩分手后,恐怕都难以单独对付这群人。
“把那些马的马鞍缰绳都卸下来烧了,他们要配齐这些东西才能来追。”黑影说:“这荒郊野地的,等他们配齐,我们早跑得没影了。”
想不到那黑影不但武功好,主意也不错。二人就这么办了,然后骑上马,一溜烟各奔东西而去。
贺成和家丁们逃了一阵,见没人追来,惊魂稍定,又转回小客栈。
目标早已消失,马匹也不能骑了,怎么回去交差呀?“要是十几条壮汉还拿不住一个女子,你们也就别回来了。”临走前老爷的话言犹在耳,贺成发愁了。先在这里住一夜,天亮后再想办法吧。
贺成的心在煎熬着。
衡山县的女牢里,黄秀兰的心也在煎熬着。
听禁婆说,贺天霸已将监狱包围,监狱与外界的联系被完全切断。
父亲有没有想出应对之策?
秋萍有没有找到海大人?
玉环有没有脱离险境?
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。
肩头的大枷,感觉越来越沉,好像要把她的肩胛骨都压碎了。她好几次想要招呼禁婆,把那大枷卸了或者换一面轻点的。
“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……”她想起了圣人的教诲。终于还是忍住了。
禁婆进来了。
禁婆早就不忍秀兰如此受折磨,却又一筹莫展。虽然与秀兰打交道的时间不长,但印象却极其深刻。大小姐的性格如此倔强而好胜,自己不可能劝得动她,也许请来大人会有办法。可是现在又没法出去,怎么办呢?忽然,情急间她心生一计。
“大小姐,天色已晚,按规定死囚该上匣床了。” 禁婆道:“不过要是大小姐害怕,不想上匣床,老身也不强求。”
“既然是规定,那就按规定办吧,麻烦婆婆了。”秀兰听说过死囚牢里要睡匣床,但并不知道匣床究竟怎么样,既然是死囚专用的,肯定好受不了,否则禁婆也不会说要是害怕也不强求这样的话。可是禁婆越这样说,秀兰就越想上匣床了。
禁婆一听,正中下怀。就道:“大小姐请吧,老身得罪了。”说着,将秀兰扶到匣床边,先打开双手的锁链,将秀兰的手从枷孔中退出,然后让秀兰仰卧在床,把枷插进槽中,又将她的左手锁进床边的手杻后,就离开了。
秀兰见禁婆走了,心想:原来这就是匣床呀。除了那枷扣住脖子比较难受外,其它都没有什么,右手居然还是自由的。她看见右手床边也有个手杻,知道一定是禁婆照顾自己故意没锁右手。她哪里知道还有什么滚肚索钉盖板之类厉害的东西。其实这正是禁婆的小计策,利用秀兰对匣床的无知,照顾她可以稍微舒服点地睡上一夜。
第二天天刚亮,禁婆就急急忙忙将秀兰从匣床上解下。
不一会,女牢甲字监又押进来一名女犯。
秀兰见那名女犯,身穿和自己一样的囚衣,也戴着一面三孔枷,面色憔悴,头发凌乱。长发散落在枷面上半遮着脸,虽然看不清全貌,但也可分辨出是一位相貌端正、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。
寂寞的死囚牢里多了一名难友,总算有了个可以说话的姐妹了。
“这位妹妹贵庚?如何称呼?因何事到此?”秀兰先问起话来。
“我一个穷丫环还贵什么庚。” 那女犯说:“我叫古全化,今年二十岁。”
“这么说来该叫你姐姐了。”秀兰说:“我叫王玉环,今年十八。”她的身份除了禁婆知道,即便是难友,也不可泄露。
“我本是贺府一名丫环。昨日贺府一只御赐玉镯不见了,说是我偷的,把我绑了起来,要动用家法逼我承认。” 古全化说:“我大声喊冤,说你们用私刑逼供,我死也不服。总兵老爷说你既不服私刑,就送你见官公断吧,就把我弄这里来了。妹妹是因何到这里的?”
“总兵府就是仗势欺人,那衡山县衙门就好像是他们家开的。”秀兰说:“我大前天路过衡山,恰好贺府三公子在此坠崖,他们就硬说是我推下去的,责令衡山县判我斩立决,明日就要问斩了。”
“妹妹莫急。”古全化说:“听说衡山县令黄大人是个清官,爱民如子,从未有过冤假错案。”
“可黄大人一个七品芝麻官,胳膊怎能拧得过大腿?还不得听贺总兵的。”秀兰对那个贺府来的丫环还是保持着警惕,只字未提放玉环、蒙贺成、请海瑞的事。
“他黄伯贤真要是把妹妹屈斩了,那他和贺总兵就是一丘之貉,清官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。”古全化说:“所以他一定会有办法的。”
父亲这几天犯愁的不正是这些事情吗?还能有什么办法?秀兰暗想:一个小丫环,被诬指偷盗送来死囚牢,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。她会不会是贺府用苦肉计派来打探消息的?聪明的秀兰开始对她生疑了。她低头不语,保持着沉默。


十一
那古全化其实就是胡金花。
打发走了贺成之后,胡金花还是心中不安。从贺成见到那个叫王玉环的女犯到舅舅兵围女牢,中间相隔了一个多时辰。如果那名女犯在这期间跑了,那么舅舅兴师动众岂不只围了一座空牢?女犯没了,此案怎结?此案不结,终是隐患。
胡金花决定亲自去女牢核实,就想出了这条苦肉计。本来是昨天就想去的,让贺天霸给安排,可贺天霸说天色已晚还是明早再去,这才等到天亮才进的牢里。昨夜她也没有睡好,因而面色憔悴,反而装得更像。
进了牢房,胡金花一眼就看出此“王玉环”不是那王玉环,虽然她俩还真的有点像。她并不在意王玉环的真假,只要明天告示上写的是处斩王玉环,法场上砍下的那颗头就是王玉环的,这案子也就了结了。可她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居然还会有人愿意冒名顶替当死囚的,这究竟是图什么呢?出于好奇,她想弄个明白。
“外面都在传说黄大人把一个叫王玉环的放了,怎么妹妹还在这里?” 见秀兰沉默不语,胡金花又追问道。
“黄大人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把贺大人的要犯放了。”秀兰说:“传说的事情姐姐也能信?传说就是传说,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。”
这“天下之大无奇不有”八个字,倒也算部分回答了胡金花的好奇心。她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,可以放心回去了,在这牢里披枷带锁的也确实难受。但是,现在她还出不去,因为现在她没法和外面取得联系。根据她自己设下的计策,她要到明天才能出去。那就再熬一天吧,真是自作自受。
“妹妹说的也是,贺大人谁敢得罪呀!”胡金花说:“他府上丢个物件都要有人顶罪,何况是死个人呢。”
秀兰虽然对那古全化心存怀疑,却想不到她就是胡金花。认为她即使是贺府派来的卧底,但这毕竟是个苦差事,她一定也是个受苦人。所以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请海大人等这些核心问题不和她说,其它的事也就随便聊天了。在这死牢里,有个人聊聊天总比独自呆着强。
胡金花也觉得既然今天已经出不去,在这牢里戴着大枷还能干什么呀,只有靠聊天来打发时间了。
说来也怪,这一个害人的和一个被害的,一个叫对方古姐姐,另一个叫对方王妹妹,在死囚牢里还真的像一对难姐难妹似的,聊得挺热乎,不知不觉又到了晚上。
“大小……”禁婆又要来叫秀兰上匣床了。
“大小贵贱都一样。”秀兰担心禁婆叫她“大小姐”暴露了身份,连忙边使眼色边说:“我是平民百姓,她是贺府的人。到了这里,都是犯人了,听凭婆婆发落。”
禁婆听秀兰说那个是贺府的人,明白了秀兰的意思,不再叫大小姐了。说了声:“二位得罪了,该上匣床了。那位新来的先请吧。”
到了这里,胡金花也不好亮出身份,只得老老实实像个犯人似的被禁婆推上匣床。
胡金花平躺在匣床上,大枷从颈后的槽里伸出,脖子被卡得十分难受,她想要发作,但还是忍住了。接着,禁婆用用铁链在胡金花的胸前缠了起来,胡金花更加痛苦了,但她还是忍着,心想:以前光听说匣床可怕却不知道怎么样,今天既然到这里了,就尝尝看究竟如何,吃点苦长点见识也未尝不可。缠好了铁链,胡金花的身子已经被完全固定,动弹不得了。
禁婆又打开枷上的锁链,将胡金花的双手从枷孔里抽出又锁在床上的手杻上。然后,就将她的头发梳拢,拽住用力紧拉,系在头顶的铁环上,胡金花终于忍不住叫喊起疼来。
秀兰戴着枷低着头,本来也没有看禁婆怎样给古姐姐上匣床,反正自己昨天已经睡过匣床,也就那么回事。但听她那一声喊叫,不由得转头去看了看。只见那古姐姐身子躺在床上,双臂伸直成十字状,双手被锁,颈部被枷环扣住,头发绑在铁环上,全身缠满了铁链。和自己昨天的待遇完全不一样。她想要发问,但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。暗自谴责自己:秀兰呀秀兰,你真是笨到家了,人家婆婆昨天明明是照顾你,你却差一点把人家出卖了。
这时,禁婆又和两个女牢子,抬着沉重的钉盖板,盖在匣床上面。胡金花这算是尝到了匣床的滋味,苦不堪言。但是后悔已经晚了,她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喊,只能老老实实地熬到天亮。至于能不能熬到天亮,也只有听天由命了。  
禁婆接着将秀兰送上旁边的一张匣床仰卧着。见到刚才古姐姐的模样,秀兰知道今天也要被锁上真正的匣床了,她不免害怕起来。可是转念一想,既然要学花木兰为父分忧,就该什么也豁上了,上法场杀头都不怕,还怕这个吗?心里又坦然了。
果然,今天和昨天不一样了,对秀兰也不是只锁一只手,而是和胡金花一样双手都锁住。接着,她的头发也被绑到铁环上。不过秀兰没有觉得有多疼,显然禁婆是对她手下留情了。她立刻明白了禁婆的用意,装出痛苦的样子喊道:“哎呀!轻一点,疼死了。”
禁婆会意,又拿出铁链,弄得哗哗响,在秀兰的脚底绕着床板缠了一圈又一圈。秀兰也配合着发出痛苦的呻吟。接着,禁婆把盖板也弄出点声后放在秀兰的匣床边,说了声:“二位今晚就在这里委屈委屈,老身告辞了。”就领着女牢子离开了。
秀兰和胡金花现在真是同床异梦。胡金花想的是这一夜赶快过去,越快越好,以便早点结束痛苦。秀兰想的却是这一夜慢点过去,越慢越好,以便海大人能及时赶到。但是不管她俩怎么想,这一夜还是按照自然规律的节奏过去了,不快也不慢。

十二
天亮了,已到了贺天霸规定的“三天后”。
禁婆先将秀兰从匣床上解下,自然也不免哗啦哗啦地把铁链弄响一阵。然后再将胡金花解下。那胡金花在匣床上身不能动头不能转,根本就没有看见那王妹妹昨夜是怎样睡的,想必也和自己一样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,她既庆幸又懊丧。庆幸的是终于熬过来了,懊丧的是自己安排得有些愚蠢,竟遭此大难。
辰时,贺府来人,称那只玉镯找到了,要把那丫环领回去。
胡金花终于解脱了。
胡金花回到贺府,告诉贺天霸王玉环还在狱中。至于自己吃到的苦头,却没法向舅舅诉说,觉得很没面子,只好打落牙齿咽肚里,自己认栽了。
贺成一行人还没有回来。贺天霸心想既然王玉环没有逃跑,贺成自然追到天边也追不到什么,就不用管他们了,便吩咐备轿直奔衡山县衙。
黄伯贤这两天很忙。王玉环一案他已经插不上手,只能听天由命。他隐隐感到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快做到头了,想抓紧时间为衡山县百姓多做点事情,所以这两天都早早就升堂理事。贺天霸赶到县衙时,黄伯贤已经端坐公堂了。
“不知总兵大人到此,下官有失远迎,告罪!告罪!”见贺天霸来了,明知他不来干好事,黄伯贤也只能起来躬身施礼。
“衡山县不多礼,犬子一案,今日是过去几天了?难道忘了?”贺天霸责问道。
“贵公子一案,已过去三天,大人吩咐,下官铭记在心,岂能忘了?大人请坐。”黄伯贤道说着,请贺天霸入坐正堂
“本帅岂能夺了你的公堂,还是该你坐这里理事,本帅请赐个旁坐足矣。”贺天霸今天很客气,但话里暗带威胁地说:“三天既过,凶犯该伏诛了,贵县可不准徇私舞弊哦。”
二人刚坐下,贺天霸就掏出一张布告递给黄伯贤道:“布告已代贵县拟好,请用印。”
黄伯贤接过布告,只见上面写道:
“王氏玉环,生性劣顽。
清明时节,行凶衡山。
贺府三郎,倜傥少年。
不幸遇害,命丧深涧。
衡山县衙,秉公办案。
王犯罪大,判决立斩。
今日午时,明刑正典。
布告周知,尽可围观。”
黄伯贤对这布告虽不大满意,却也不好说什么,就盖了衡山县大印,吩咐张榜。
“可以提人犯了吧。”贺天霸还是很客气,但却不容置疑。
“午时三刻处决人犯,现在时辰尚早。”为了等秋萍请来海大人,黄伯贤想尽量地拖时间,对贺天霸说:“敝县弹丸之地,从牢房到法场不用多少时间。”
“决囚大事,不容差错,还是早作安排为好。”贺天霸耐不住了,已顾不得客气,直接发令道:“来人,去女监提王玉环!”
“下官忙糊涂了。女监已被大人派兵围住,确实只能有劳大人发令了,请大人坐正堂。”黄伯贤说着,起身让座。他觉得不该让贺天霸直接发号施令,应设法将主动权夺回来。
“本帅只是旁听,下面都看贵县的了。”贺天霸发觉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了,又克制起来。只有让黄伯贤出头斩了王玉环,才能达到使他失民心的目的。
一个要夺回主动权,一个要让出主动权。二人各怀心事,却也配合默契。
女牢里,这时秀兰和禁婆的配合也挺默契。
贺总兵将令到达,包围女监的把总将禁婆叫来,下令道:“那个王玉环今天午时三刻就要处斩,该替她收拾收拾了。”
禁婆不敢违抗,转进牢房,对秀兰说:“大小姐,不是老身多嘴,您真不该来顶替什么王玉环。现在总兵府的人催着要拉王玉环去法场了,怎么办呢?”
“这好办。”秀兰说:“婆婆不必为难,我就是王玉环,把我绑了去法场吧。”
“那怎么可以呀,折煞老身了。”禁婆哪里敢绑县太爷的大小姐。
“事已至此,你只管那我当王玉环就是了。”秀兰说:“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要穿帮。”她觉得现在只有自己去顶替玉环,才是保全父亲既不被贺天霸抓到把柄又不失去民心的唯一办法。
“既如此,老身得罪了。”禁婆说着,就将秀兰带出,替她梳理头发。
“都要去法场斩首了,还梳什么头发呀。”秀兰说:“头之不存,发将焉附?”
“梳头是为了使刽子手容易抓住头发,斩首时好痛快些。”禁婆说。
“可不可以不梳头呀?”秀兰问。
“当然可以,老身还省事了。”禁婆说:“不过梳头是为了大小姐,不,为了王玉环好呀。”
“那就不要梳了。”秀兰道:“还麻烦婆婆将头发弄乱,把脸遮住最好。”
禁婆明白了秀兰的用意,按照她的想法拨弄起她的秀发。
“快点!快点!”外面的兵丁催起来了。
“急什么呀?”禁婆对外面说:“规矩都不懂,就知道吓嚷嚷,还要拜过狱神呢。”
说着,禁婆领秀兰到牢房外一个神案前跪下,点燃了三柱香。对秀兰说:“这是狱神皋陶,有什么心愿,可向他诉说。”
秀兰抬起头,她戴着枷,头发又遮住了一半视线,狱中光线又昏暗,看不清楚那皋陶的像什么样,就按禁婆说的,低头一拜,心中念道:“狱神大爷在上,请受小女一拜,在狱区区数日,承蒙多多保佑。今将绑赴法场,再请保佑小女:秋萍及时赶到,小女刀下幸存,海瑞为民伸冤,老父逢凶化吉。”接着又是一拜。她心里默默地计算着:秋萍前天早上出发,以她的骑术,下午可到株洲,如果海大人知道此事紧迫,稍作安排即启程,当然不会像秋萍那样疾奔,但一天多点也可有赶到。这样,到这里的时间应该是在巳时和午时之间,自己可以获救。如果稍有延误,那就只有以一死来报答父亲了。
禁婆见秀兰拜毕,这才将她扶起,带出女牢。外面早有多名衙役等着,见女犯出来,就将她推推搡搡,带到县衙大堂。
县衙堂口,已有不少人围观。堂口还停着一辆木笼囚车,两名刽子手手持明晃晃的鬼头刀,站在旁边。秀兰见状,不由得心中一颤。

十三
黄伯贤见女儿蓬头垢面、披枷带锁地被押上来,心中惨然,但又怕被贺天霸看出破绽,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喊道:“将王玉环带上来!”
秀兰上堂后即跪下,低着头。她怕抬头被父亲看见,也怕看见父亲。黄伯贤吩咐除去刑具。
贺天霸看见秀兰,想起了他的三郎,不由得恨由心生,喊道:“来人,大刑伺候!”
“此女已然招供,为何还要用刑?”黄伯贤当然不能听任贺天霸对女儿用刑。
“已然招供?”贺天霸道:“那好,犯女听着,贺三郎可是你杀死的?”
“小女已有供词,大人何必再问。”秀兰回答得十分巧妙,既没承认,又可应付。
“你竟还自称小女?”贺天霸道:“应该称犯女。”
“谨遵大人教诲,小女改称犯女。”秀兰如此回答,依然表示自己没有犯罪,犯女的称呼是你逼我这样自称的。
“直接回答本帅问话,三郎是不是你杀的?”贺天霸还想通过问话,如回答不好就有借口用刑了。
“敢问今日是处斩犯女,还是要重审此案?”秀兰说:“若要重审,犯女有问必答。如是处斩,犯女引颈受戮,必定哑口无言。”聪明的秀兰给贺天霸设了个套,如果他一气之下为了动刑真的要重审,那么海大人就肯定可以赶到了。
“是呀,莫非总兵大人察觉此案似嫌草率,意欲重审?”黄伯贤也跟着帮腔,父女俩一唱一和,配合默契。
“此案已是铁案,谁说要重审啦?”贺天霸也不傻,他觉得这样纠缠下可能节外生枝,赶紧说:“今日行刑,本帅是来监斩的,衡山县抓紧时间吧。”
黄伯贤现在可以做的,也只能是将错就错,把秀兰当成玉环绑赴法场了。
“下面的女犯可是王玉环?”黄伯贤按照程序,问了最后一遍。
“犯女正是王玉环。”事到如今,秀兰也只有硬着头皮充当王玉环了,否则,父亲私放死囚和自己冒名顶替的罪都也不小。
“今日将你处斩,你可有话说?”黄伯贤问。
“犯女已经说过,犯女引颈受戮,哑口无言。”秀兰不愿多说了,这种场合,父女俩话越多越伤心。
“来人,将王玉环绑了!”黄伯贤无奈地发令了。
两名衙役早就准备好了绳子,上前将秀兰勒脖子绕胳膊捆绑起来。
秀兰长在官宦之家,虽不娇生惯养,但也备受呵护,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捆绑?即便是这两天在牢房,禁婆和女牢子对她也挺照顾,戴个枷上个匣床都是轻手轻脚的,生怕把她弄疼了。现在倒好,那两名捆绑的衙役一点也不怜香惜玉,动作粗手粗脚还不说,就绑的那个紧呀,简直就要把人给勒死了。秀兰疼得想要喊叫,但既怕父亲听见心疼,又怕贺天霸听见被瞧不起,只能强行忍住,眼眶里却充满了泪水。
刽子手将斩标呈上,那标上写着“斩女犯王玉环一名”。黄伯贤在“斩”子上画了个红圈,扔回给刽子手。刽子手将斩标插在秀兰背后,拉她起身,走下大堂。
黄秀兰被绑得火辣辣地疼,插了斩标后更是隔得难受。她看过窦娥冤的戏,那戏文里的窦娥被绑赴法场,用的不是麻绳而是软软的绸条,而且绑得一点也不紧,怪不得她能够一路上又演又唱的。秀兰正这么胡思乱想着,就被推上了囚车。
秀兰绑着跪在囚车里,衙役将车顶的枷合上,那枷环卡住秀兰的脖子,只有头露在上面。安置定当,行刑的队伍出动了。前面有衙役鸣锣开道,中间是刽子手持刀护着囚车,后面是兵丁和旗仗官轿。
囚车一路颠簸,那囚车的尺寸是根据男犯的身形制作的,比较高大,秀兰在里面脖子被卡着,只能挺直了身子。囚车上的又枷是死的,不像在牢里戴的枷可以随着身子移动,所以磨起来格外疼。不一会,秀兰的脖子就被磨破了。她那被捆紧的胳膊也渐渐地由疼变酸,再由酸变麻,最后没有什么知觉了。路边围观的人很多,那些无聊的看客不但津津有味,而且议论纷纷。
“听说那女子杀了总兵大人的公子,真是人不可貌相。”
“许多人都说她是冤枉的,总兵府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。”
“黄大人可是清官,他从来没有断过冤案。”
“有人亲眼看见黄大人把那女子当堂放了,怎么又要去斩首了?”
“这么俊俏的年轻女子,斩了真是可惜。”
“等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口,什么样的美女首级都一样血淋淋的吓人。”
秀兰在囚车里,受着种种折磨,听着种种议论,心里却还在盼着海大人能突然出现。然而她失望了。海大人没有到,法场却到了,囚车终于停下。
法场是县城东门里的一片小空地,已有士兵围住,围观的人群被挡在法场的外围。法场中间立着一根木桩,那是行刑的位置。北面有个监斩棚,已放了两副桌椅,分别是为监斩官黄伯贤和监监斩官贺天霸准备的。两位大人就坐后,黄知县吩咐将囚车打开。
秀兰被拉出囚车时已身心俱疲,痛苦不堪。她几乎是被刽子手拖着才走到那根木桩跟前,跪下后就被捆在木桩上。她身上早已麻木,再怎么捆绑也没有什么感觉了,只是脖子被磨得红肿起来,很疼很疼,却又不能用手去抚摸一下,此刻她真觉得在脖子上挨一刀才舒服些。
午时到了,响起一通鼓。黄伯贤环顾周围,并没有海大人到来的迹象。
午时二刻,响起二通鼓。黄伯贤焦急地四周张望,仍然没有看到他期待的出现。
午时三刻,响起三通鼓。黄伯贤绝望了,他有些昏昏然,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。
“黄大人,时辰已到,下令行刑吧。”贺天霸在旁催促起来。
黄伯贤颤抖的手无奈地拿起令牌,扔了下去,用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吐出一个字:“斩!”

十四
刽子手拔掉了黄秀兰背后的斩标,在刀上喷了一口冷水,举起了鬼头刀。另一名刽子手揪住秀兰的头发用力拉,将她的脖子伸直。
围观的人们紧张地瞪大了眼睛,唯恐眨眼间错过了刀过头落的惊险场景。
黄伯贤闭住双眼,不忍看再看下去。却意外地听到他期盼已久的一声:“刀下留人!”难道真的是海大人来了?
来人不是海瑞,而是贺府的管家贺成。
贺成追拿王玉环失利,不敢立刻回来,与手下人商议好了交差回话的统一口径,又磨蹭了两天,估摸着老爷的气应该消差得不多了,这才敢回来。到了城门口,见到杀人的告示,觉得杀错了人自己的责任更大了,所以赶紧赶到法场制止行刑。
出于职业习惯,刽子手听到这一声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刀。
黄伯贤见是贺成,有些失望,但毕竟暂时保住了秀兰的性命。
贺天霸见是贺成,有些不快:你这个时候来添的什么乱?
“犯人有假,这个不是王玉环!”贺成气喘吁吁地说道。
黄伯贤闻言吃了一惊:难道这出戏要穿帮?
贺天霸闻言颇有不解,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这个不是王玉环?”
“真的王玉环已经女扮男装出逃,被我等追上。”贺成答道。
“你将她拿住了?”贺天霸道:“速速带上来。”
“老爷恕罪。”贺成下跪道:“小人等经一番厮杀,确实已经拿住王玉环,正欲捆绑,不料窜出一黑衣高手,劫走王玉环,逃之夭夭。小人等奋力追赶,累倒了两匹马,仍无功而返。”
贺成这番话本来是半真半假,但是贺天霸听来却觉得全是假话:凭空怎么就会冒出来个黑衣高手?真要有个高手把你们都打败了,你们还敢去追?贺天霸勃然大怒,斥责道:“大胆奴才,不知道到哪里鬼混去了,竟敢编一套瞎话欺骗本帅!”
“小人不敢,那王玉环确实女扮男装出了东门……”贺成还在分辨,忽然外面又有人喊:“女扮男装的王玉环在此,不得滥杀无辜。”
这一喊倒给贺成解了围。众人顺着喊声望去,果然来了一位英俊少年,仔细一看,还果然是女扮男装的妙龄少女。
贺天霸也吃了一惊,难道她才是王玉环?贺成没有撒谎,她还真的女扮男装了。
那位男装少女,不是王玉环,而是李秋萍。
秋萍受秀兰委托,一路狂奔,当天下午就到了株洲。但是,她跑遍了当地的衙门驿馆,询问了各色人物,可就是没有海大人的踪影。有的人说几天前好像见过海大人,还有的人说根本就没有见过海大人。弄得秋萍一团雾水,就这样在株洲寻找了一天多,屈指一算快要到三天大限了,唯恐家里再出什么事,就赶了回来。到了法场,见到绑着的女囚低头蓬发的也没有认出是秀兰,还以为玉环要被斩了。直到听贺成那么一说,再仔细看那女囚,这才发现她竟然是秀兰!
秋萍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了,原来是秀兰采用自己的偷梁换柱之计,去顶替玉环。又知道自己一心想当窦娥,唯恐自己抢着顶替,就设法将自己打发去了株洲。所以当秋萍一听贺成说王玉环女扮男装,就立刻出来自称是女扮男装的王玉环,要将秀兰换下。
“把她绑了!”随着贺天霸一声令下,秋萍立刻被两名士兵五花大绑,押到监斩棚前。
“你可是王玉环?”贺天霸问。
“是的,犯女王玉环。”秋萍坦然答道。虽然她刚被捆绑,觉得很难受。
“我是王玉环,她不是。快把我斩了。” 来已经昏昏然的秀兰这时也清醒了,她当然不能让秋萍来替自己。
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我是真的王玉环,她是假冒的。快把她放了,把我斩了。”秋萍也当仁不让地争了起来。
“她才是假冒的,我被抓后就一直在牢里,怎么会假冒呢?”秀兰说的更加振振有词。
“别争了。你们俩既然都争着被斩首,本帅就成全你们。”贺天霸失去了耐性,下令道:“来人,将此二人一齐斩了!”
押解秋萍的士兵将秋萍推到木桩前,按跪在秀兰旁边。
“不可,总兵大人。”黄伯贤被两个千金的争执弄得不知所措,这时见贺天霸要将二人都斩了,连忙制止道:“二人一齐斩,至少要冤杀一人。人命关天,千万不可呀!”
“那敢问黄大人,哪个是真的?”贺天霸冷笑道:“黄大人是父母官,你说斩谁就斩谁,如何?”
黄伯贤一时语塞,手心手背都是肉,能斩谁呀!
贺天霸站了起来,对黄伯贤说道:“时辰已到,不得延误。本帅数三个数,你要是还不定下来斩哪个,就将两个都斩了。”
“一……”贺天霸开始数数了。
“二……”
“且慢!”不等贺天霸数出“三”,黄伯贤连忙打断,心一横道:“既然贵府管家贺成说有假,就问他谁是真的好了。”
“也罢。”贺天霸道:“贺成,你来认指,哪个是王玉环?”
贺成现在也闹糊涂了,这两个绑着的女人,和那天的王玉环都有点像可又都有点不一样,在这样的场合,他能指认谁呀?
“真是废物,下去!”贺天霸不耐烦了,下令道:“速将那两名女犯一齐斩了。”
“何来两名女犯?”黄伯贤再次制止道:“此案尚有疑点,今日不宜行刑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贺天霸对黄伯贤要刮目相看了,到了此时此刻,居然你还敢翻此案?
“下官说,此二女是否女犯,尚有疑点,今日不宜匆匆行刑,以免错杀无辜,这是两条人命呀!”
“岂有此理!”贺天霸发怒了,责问道:“此二女的命是命,犬子的命就不是命了?难道犬子的命还不如此二女的命值钱?”
“如若杀了人能使令郎复活,倒也罢了。”黄伯贤道:“可惜人死不能复生,再杀无辜,徒增罪孽而已。”
“本帅筹粮抗倭,乃国之大计,没时间与你争辩,你若再加阻拦,就是通倭。”贺天霸开始犯横,不愿再听黄伯贤说什么,将手一挥道:“斩了!”
“且慢!总兵大人执意要斩人,先把下官斩了吧。”黄伯贤实在忍不住了,他边说边离开监斩棚,走到了木桩前,把官帽也摘了,拿在手中。
“嘿!你这狗官还真跟本帅来这一手。”贺天霸发怒了:“你以为本帅怕你不成?来人,将这通倭的黄伯贤也绑了。”

十五
两名士兵上前,将黄伯贤也捆了起来。这时,一位老者来到监斩棚前。
“小老儿有一事不明,可否请教大人?”老者恭恭敬敬地问贺天霸。
“老人家何事不明,只管问来。”贺天霸见那老者,虽衣着朴素,不显富贵,却鹤发童颜,气宇轩昂。也就客气了几分。
“大人筹粮抗倭,功在社稷。”老者先捧了贺天霸两句,贺天霸颇为得意。不料老者接着就问:“但不知那黄知县是如何通倭的?”
“本帅抗倭,他违拗本帅,岂非等同通倭?”在老者的责问下,贺天霸虽强词夺理,但毕竟将黄伯贤的罪名从“通倭”降为“等同通倭”了。
“那如若黄知县也是筹粮抗倭的,绑了他是否也等同通倭?”老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,转眼间将通倭的帽子反扣到了贺天霸头上。
“大胆!”贺天霸被激怒了:“本帅看你偌大年纪,以礼相待,你竟敢污蔑本帅!来人,将那疯老儿赶出去!”
“且慢且慢,莫急莫急。”士兵正要上前,那老者却不慌不忙地说:“小老儿有一样东西,想请大人过目。大人看了,再驱赶也不迟。”
“是什么东西,拿来看看。”见老者如此沉着,听老者这么一说,贺天霸有些好奇了。
“大人不能这么坐着看。”老者说。
“那要本帅怎么看?”贺天霸愈发不知道那老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。
“您得下来。”老者说。
真是鬼使神差,骄横不可一世的贺天霸竟居然听话走了下来。
“您还得跪下。”老者又说。
贺天霸这下沉不住气了,正要发作,却听老者说:“衡阳总兵贺天霸听旨!”
这一声如晴天霹雳,贺天霸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。只见老者像变戏法似的抖出一片黄绫,念道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……”
那老者不是别人,正是奉旨南巡的海瑞。
海瑞早在秋萍到株洲前好几天,就离开株洲,微服简从,一路寻访。所以秋萍的株洲之行根本见不到他。他来衡阳的主要目的,就是协调军政关系,督促贺天霸办好军粮事,顺便也体察民情,纠错除弊。他已从不同渠道听说了贺三郎的案子,今天早就混在围观的人群里观察,准备在关键的时候出来亮明身份。如果不是贺成先喊了刀下留人,本来是他要这样喊的。不料贺成这么一喊,女犯从一个变成了两个,还争着要斩自己。以海瑞的阅历,也觉得开了眼界。所以又等待了一阵,直到贺天霸要绑黄伯贤,这才挺身而出。
贺天霸蔫了,乖乖地伏地听旨。
现场所有人都跪了一地,听海大人宣旨。
秀兰的身子绑在木桩上不能动,头发却被揪着向前扯,直扯得头皮胀胀的疼,脖子就像要被拉断了似的。保持这个姿势真比砍头还要难受。普通被判斩首刑的死囚,临刑时保持这个姿势也就是一瞬间的事,还没有感觉什么刀就下来了。可今天不同,自从拔掉斩标以后,秀兰就一直保持着这个难受无比的姿势,直到刽子手都伏地下跪了才得以解脱,迷迷糊糊地和大家一起听圣旨。
圣旨的大意是:倭寇猖獗,东南动荡,海瑞南巡,如朕亲临,无论文武,均受节制,军情民事,,皆可定夺。
海瑞宣读完圣旨,还令随从亮出了尚方宝剑。
“末将有罪,冒犯大人,请海大人处罚。”贺天霸好像换了个人,跪地不敢起来了。
“不知者不罪,恕你冒犯本座无罪,先起来说话。”听海瑞这么一说,贺天霸道了声谢就站了起来。心想:你位这钦差大人刚到,自然是要立威的,但也毕竟还是会官官相护的。
不料海瑞接着说:“但你虚构罪名,捆绑朝廷命官。不明就里,草菅百姓性命。可知罪否?”
贺天霸唯唯诺诺,不知所云。
“还不赶快向黄知县道歉!”毕竟贺天霸肩负着筹粮押运的重任,还是要用的。海瑞给了他一个台阶。贺天霸知趣,立刻躬身向黄伯贤致歉。
“这绑着的两名女子,所犯何罪?都当斩首吗?”海瑞又问道。
“并非二女都当斩首,唯王玉环杀害犬子,依律当斩。”这是贺天霸的底线了,在钦差大人面前他也不准备后退。
“启禀钦差大人,贺公子坠崖身亡一案,尚有不明之处,今日草草斩人,恐有不妥。请大人明察。”黄伯贤觉得终于可以请海青天做主了。
“案子既有不明之处,为何将人绑到法场上来了?你这父母官是怎么当的?”钦差就是钦差,海瑞对黄伯贤也毫不客气。
“卑职惭愧,大人容禀。” 黄伯贤对海瑞细说了他所知道的贺三郎坠崖案经过。
“如此说来,此二女都不是王玉环。”海瑞说:“来人,将此二女放了。”
“海大人也要替末将做主呀!”贺天霸哀求道:“犬子也不能就这样白死了。”
“只要你一心办好筹粮押运之事,本座也会给你一个公道的。”海瑞想了想对贺天霸说:“此二女暂且由衡山县收押,给本座点时间,本座一定查明此案,缉拿真凶,如何?”
“大人英明,末将必定鞠躬尽瘁,办好抗倭军粮之事。”贺天霸说:“只是军务紧急,大人能否在末将启程运粮前查明此案?也好让末将出征时无后顾之忧。”
“贺总兵放心,本座保证在你出征前了结此案,免你后顾之忧。”海瑞觉得虽然贺天霸在讨价还价,但也不无道理,就答应了他。
“大人英明,末将感激不尽。”贺天霸连声道谢,他觉得这已经是他今天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。
“衡山县!”海瑞又对黄伯贤说:“本座诸事繁多,此案侦查当由你主要负责。如有所需或为难处,尽管提出,本座会予以解决。”
就这样,海瑞把法场上的一幕化险为夷。各方面的人都还满意,也都有些遗憾。
围观的人们满意地看了一出好戏,平添了不少饭后茶余的谈资。但遗憾地没有看到美女斩首。
贺天霸满意自己冒犯了钦差而未受罚,钦差还许诺限时破案。但遗憾地未能当场斩此二女。
黄伯贤满意钦差及时赶到,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。但遗憾的是两个女儿还不能马上回家,要在牢里再呆些日子。
秀兰满意自己的策划终于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。但遗憾的是连累了秋萍,不但差一点被杀,而且还要再坐牢。
秋萍满意自己能有机会像窦娥一样被绑在法场上,还有姐姐陪着坐牢。但遗憾的是现在只给戴着手杻,没有戴大枷,有点不像窦娥。
贺成满意海大人给自己解了围,老爷没有惩罚。但遗憾的是一回去就挨了表小姐一顿臭骂: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!”
最最不满意的只有这位表小姐胡金花了。

十六
从法场回来,胡金花岂止是不满意,简直就如坐针毡了。
海大人是何许人?那是大名鼎鼎的海青天,天下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,更何况他现在大权在握。胡金花觉得她推落贺三郎,陷害王玉环的事情肯定要穿帮。现在她能做的,除了对贺成他们几个当事人软硬兼施强调统一口径外,也就只能是求老天保佑了。
她的舅舅贺天霸却不知道她的心事,对她依然十分倚重,尤其是大事难事,总要请她参谋。
贺天霸虽然霸道,却只是对下霸道,对上还是认真办事的,这大概也是他得以从一个小军官一步步升到总兵的原因之一吧。筹运军粮是上级的指令,并且海瑞又亲口答应为他“查明此案,缉拿真凶”,贺天霸当然没有理由不好好地筹办军粮了。有钦差大臣坐镇,加上总兵大人严催,各县都不敢怠慢,不久那三千担军粮就筹齐了。
几十万斤粮食,千里押运,这副胆子也不轻。贺天霸和幕僚们反复商议,期间也免不了有胡金花的参谋,终于拟定了个押运方案。
“舅舅,这个方案最好先呈海大人审阅。”胡金花又出主意了。
“这是为何?” 贺天霸觉得他作为衡阳总兵,奉命筹运军粮,制定押运方案和负责押运都是自己职责内的事,没有必要将押运方案送钦差审阅。
“不送海大人审阅虽无不可,但送审有两点益处。”胡金花说:“其一,海大人既然在此坐镇,送审表示尊重,可以取悦钦差大臣。其二,此行责任重大,万一出了什么问题,海大人势必也须分担点。”
“言之有理,你给我誊清一份,我明日即去呈海大人审阅。”贺天霸十分赞同胡金花的建议,他觉得除了胡金花说的这两点好处外,还有一点好处是可以提醒一下你海大人:你答应过的事情要抓紧,快的把那真凶抓来给我儿子报仇。
海瑞来到衡阳之后,明察暗访,了解到黄伯贤为官清正,深得民心,衡阳知府位置正空缺,便有意提拔黄伯贤。这次筹集军粮又是衡山县带头完成的,就趁军粮筹齐之事,表彰了衡阳各县知县,特别提到了黄伯贤,提升他为衡阳府代理知府,等候吏部正式发文任命。
对于贺天霸,海瑞打听到他的民怨不小,说他横行霸道,欺压百姓,放纵家属,军纪松懈,等等等等,不一而足。但是海瑞感觉他此番筹集军粮还颇有成绩,当前正用人之际,大明官员真正没有毛病的还不多,所以暂时也就不对他深究了。
看到贺天霸送来的运粮方案,海瑞经仔细研究,觉得虽然绕了点路,但除个别地段外基本都是平坦大道,有重兵押运应该是安全的。
“此方案可行。”海瑞认可了贺天霸的方案,嘱咐道:“你须抓紧时间做好准备,兵贵神速,尽早出发。”
从钦差行轅出来,贺天霸心中嘀咕道:你这海瑞老儿,只知道催我兵贵神速,你自己答应的破案之事,如今神速了吗?
其实,海瑞对贺三郎坠崖一案还是抓得很紧的,不但已经调阅了有关卷宗,对黄伯贤那里所有的进展,他都亲自过问。
黄伯贤新官上任,又有了海瑞撑腰,调查贺三郎坠崖案的阻力自然没有了,贺成被传唤问话。
“贺成,本府奉钦差大人之命彻查贺三郎坠崖案,所有问话,你须如实回答,如有不实,必当重罚。你可知否?”黄伯贤一拍惊堂木,严肃地先行告知。
“小人知晓,小人必定如实回答。”贺成诺诺回答,面对背后有钦差大人撑腰的新任知府大人,前些日子在衡山县衙的威风劲已经无影无踪了。
“清明那天,衡山之行,是你跟随在贺三郎左右?”黄伯贤问。
“回大人,是小人跟随在贺三郎左右。”贺成答。
“除了你,还有谁?”黄伯贤问。
“回大人,除了小人,还有家丁贺甲、贺乙、贺丙、贺丁四人。”贺成答道。胡金花叮嘱过,不准说她在现场。不过贺成还不算撒谎,因为胡金花应该是“伴随左右”,不能算“跟随左右”。
“那贺三郎是如何坠崖的?”黄伯贤问。
“公子是被王玉环推下去的。”贺成开始撒谎了。
“如何被推下的?”黄伯贤追问道。
“公子上前向她问路,她就推了公子一把,公子就掉了下去。”贺成的谎越撒越大,这些都是在贺府就编好了的。
“为什么你们不去问路,要你们少爷亲自去问。”黄伯贤抓住漏洞,继续追问。
“大人恕罪,有些话小人不便说。”贺成狡猾地分辨,这也是胡金花早就编排好的。
“公堂之上,百无禁忌,有话只管说来。”黄伯贤道。
“那小人就说了。”贺成铺垫之后,说道:“我们公子有点那个。见了美貌女子,愿意自己上前,就没有用小人们。”
“贺三郎是面对王玉环问话,还是背对着她问话?”黄伯贤觉得贺成的回答不无道理,就继续问。
“那还用说,自然是面对着她问话。”贺成脱口而出,这个问题在贺府可没有商量过,凭常识,这样回答也没有错。谁还会背对着问话?况且还是“有点那个”的公子和一个“美貌女子”。
“如果是面对面,那么王玉环推的是贺三郎的胸前还是背后?”黄伯贤又问。
“毫无疑问,推的是胸前。”贺成的回答合乎逻辑,顺理成章。虽然那天是他给黄伯贤送的验尸材料,但他并没有看过这份材料,并不知道那个女子掌印在胸前还是背后。可是黄伯贤却清楚他是在撒谎了。
“是你亲眼所见?”黄伯贤问。
“是小人亲眼所见。”贺成把谎话说到了底。黄伯贤心里已经有数,也就不再多问,让他具结回去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又分别传唤了贺甲、贺乙、贺丙、贺丁,他们的回答也和贺成一样。
黄伯贤和海瑞一起分析案情,觉得根据贺府那五个人的说法,王玉环可以排除,因为问路推人只可能推前胸而不是后背。但验尸结果是女子掌印,现场还有没有王玉环之外的另一个女子?贺府那五个人都没有说,问题还是出在贺三郎一行,似乎只有当时在现场的王玉环才能解开这个谜。那么王玉环现在又在何处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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